第150章

  走到一半,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很轻,像皮肤被粗糙的沙砾和石块摩擦出血,紧接着是整个人砸在地上的闷痛,还有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就像……被活埋。
  他猛地撸起袖子,同心镯在腕间微微发热。同心镯是一对,能将凤镯的伤害分摊一半给龙镯。而凤镯曾被他作为及笄礼送给了沈酣棠。
  说明此刻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沈酣棠正在经历的。
  吴涯丢下山鸡,御剑飞下山,全速赶回素问堂。
  堂中空空如也。
  沈酣棠、纪茯苓、仲霖,全都消失无踪。
  ……
  仅仅一刻钟,方圆三十里内所有仙门弟子都赶来白鹅村,甚至玄机宗掌门东方桑和咒律宗掌门伽蓝,也奉沈去浊之命来襄助拘仙署办案。
  连续三位弟子失踪于此,其中一位还是沈酣棠,仙门弟子人人自危,各展神通,用奇门八卦、命线观星、寻踪的咒律与法宝等多方勘探计算,竟得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以东方桑为首的卦修,主极北之x地。
  以伽蓝为首的咒修,主东方,华州。
  东方桑笃定道:“北斗豺狼当道,那南星与我仙门有死仇,必定是他们寻衅报复,绑我仙门弟子。卦象显示,定是北方无疑。”
  听罢,吴涯给谢澄传了条急讯,直奔华州而去。
  “啧。”东方桑挤出个笑,“仙首这大弟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完全不通人情世故。
  伽蓝帮忙拾起地上错综复杂的星线与灵石,递还给东方桑的徒弟,无奈道:“南星曾在天外天做弟子时,独独与酣棠交好,仙首的面子她都未必给,酣棠的要求再稀奇古怪,她也予取予求。两方闹得再难看,她也不会对酣棠不利呀。这道理我都懂,吴涯自然更懂。”
  东方桑缠着星线,不以为然道:“此一时彼一时,她当年可不知道小沈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
  话不投机半句多,伽蓝决定带着门下弟子先回天外天复命。临走前,她将慕容璟派去华州继续帮忙找人,又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保护好自己。
  慕容璟听得乖顺,伽蓝每说一句他都点头。
  “光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几句。”伽蓝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做师尊真难啊。”
  -
  华州。
  夜海低垂,冷月残勾。
  箭矢射中,两道重叠的身影自屋檐翻落,砸在地上。
  “你别管我了,把消息带给老大。”
  明野试着站起,断掉的那条腿却已毫无知觉。
  “走啊,再不走都得死!”
  舟岱不理他,转腕斩断后肩的飞箭,将明野背回背上,飞速逃窜。
  但他背着明野跑不快,眼见周遭围剿而来的灰袍蒙面人越来越多,舟岱疲于抵抗,无力还击,咬牙骂了句“该死”。
  跑动间,他横剑,将剑柄猛地撞向砖墙。宝石碎裂,一缕银色咒律得以释放,化作流星遁入虚空。
  北斗中人都着玄衣,佩七星剑。七星剑是南星取首山陨铁打造,通体墨黑,剑身薄而长,刻北斗七星,象征身份。
  而剑柄末端的宝石中都封印着一种禁咒,北斗中人预感死期将至,便会主动击碎宝石,使同伴感知到他们的位置。
  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顾了自己就难以顾及背上的明野,舟岱心一横,闪进一条死胡同,将明野放在草垛后,自己提剑守在巷口。
  跑不掉,就拼一把!
  箭矢如蝗,自檐角墙头疾射而来。舟岱旋身挥剑,墨色剑锋划开雨幕般的箭雨,金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他虎口震得发麻,左肩又中了一箭,血浸玄衣。
  他啐出一口血沫,剑势愈狠,在重围中犹能拼杀出去,连斩数人。
  草垛后传来一声闷响,明野竟单腿撑地,将佩剑掷出!剑如黑龙出洞,贯穿正要偷袭舟岱的灰袍人咽喉。
  更多灰袍人如鬼魅围拢。
  舟岱剑锋拄地,明野挣扎着爬来与他背脊相抵。二人强催枯竭的灵力,面色惨白如纸。
  “你说老大能找到我们的尸体吗?”明野道。
  人死前难免伤春悲秋。
  舟岱却不客气地戳破明野伤感的心绪,凉凉道:“找到了老大也懒得埋。”
  一张黑色符咒凭空出现在舟岱手中,他目光沉沉看向划至眼前的寒光,眼都不眨:“但她会替我们报仇的。”
  这世间最强咒修画下的九天雷符,足够将范围内所有人炸成碎肉。
  离得最近的灰袍人瞳孔微微凝缩。
  “轰——!”
  雷暴声中,血肉四溅,焦味弥漫开来。
  “咳咳。”
  舟岱和明野眼睛被暴烈的白光灼伤,半跪在地,久久睁不开眼。只听见刀剑刺破皮肉的噗呲声和一个接一个的倒地声。
  甚至听见一声龙吟。
  “老大?”死里逃生的明野激动地仰起头。
  太安静了。
  安静到令人心慌。
  舟岱缓了一会儿,睁开半只眼,而后毫不犹豫地提剑抹向脖颈。
  一只流光溢彩的金龙摆尾腾空,撞飞了七星剑。
  明野也匆匆睁眼,只见灰袍人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挂在墙上,有的是被炸死的,更多的是被锐器一击毙命。两柄金色细剑在二人周遭飞速旋转,像两轮光圈,替他们抵挡住适才的雷暴。
  一眼望去,目之所及处,几乎都被紫色和金色填满。
  是拘仙署。
  而在众人簇拥之中,年轻家主玉冠束发,高大俊美,那双桃花眼微垂,睥睨众生般的目光淡淡扫过满地尸首,最终落在奄奄一息的二人身上。
  “北斗的人?”他声音冷如玉磐。
  明野身体绷紧,一言不发。舟岱自裁未果,定定注视着眼前呼风唤雨的青年。
  谢澄之名,天下修士无不知晓,但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
  少时天之骄子,为情所伤,道心破碎后犹能重塑,获神剑轩辕认主,一己之力镇压仙门内乱,肃清三司不作为之风,成就当世最强剑修的传奇,人鬼仙妖谈之色变。
  北斗中人对谢澄的了解却不止于此。
  毕竟听说眼前这位境界隐隐到达生死境的谢家主,几十年来顺风顺水,样样出类拔萃,堪称完人,唯一的坎坷就是五年前大婚之日,未婚妻血染仙门后弃他而去。谁也不想犯谢澄的忌讳,自此,那狠心薄情女子就成了不容提及的禁忌。
  好巧不巧,好死不死,那负心女就是他们老大。
  观微境的威压压得人喘不上来气,舟岱瞥了眼被撞飞的七星剑,心道落到老大的情债手中,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家主。”一名拘仙卫钳制住唯一活着的灰袍人,“他不肯说。”
  “那就杀了。”
  谢澄缓步走近,绣着暗金龙纹的靴子踏过血水,所过之处血水倒流,污泥尽散。他在三步外驻足,垂眸审视着舟岱。
  “九天雷符珍贵,你是她的心腹。”他笃定道。
  灰袍人被尽数歼灭,舟岱顿觉棘手。这谢家主定是猜到他与明野知道内情,才干脆利落地杀了仅剩的活口。
  甚至仅凭一张雷符,就断定舟岱在北斗中地位不低。
  被忽视的明野不满道:“老大也很喜欢我,你干嘛光盘问他啊!”
  谢澄冷冷睨了他一眼。
  舟岱:“你闭嘴吧。”
  明野年纪轻、直肠子,认为喜欢等于信赖,但落在旁人耳中就相当耐人寻味。毕竟明野和舟岱皆身手不俗风华正茂,而且皮囊比遇仙楼的清倌还讨姑娘家喜欢。尤其是这个刚想自裁的少年,眉眼间竟有些像他们家主少年时……
  嘶——拘仙署众人的神情一瞬间都有些微妙。
  谢澄居高临下地俯视舟岱和明野,神色难辨道:“带回署里。”
  四名拘仙卫随即出列,收回环绕二人的金色长剑,用捆仙索将明野和舟岱绑好。他们行动时,谢澄俯身捡起遗落在地的七星剑。
  剑柄处的宝石已破碎。
  谢澄如有所感,抬头望天。
  夜色被骤然撕裂。
  天幕之上,撕裂处道道白色星痕,如宝石破碎,又似流星逆升,灼目的光华瞬间驱散了巷中的血腥与阴霾。
  几十道身影,玄衣墨剑,姿态各异,或慵懒或端肃,或站或卧,悬浮在黑白交织的虚空之中。七星剑柄的宝石闪烁,像缭绕周身的星宿。
  而在这群玄衣众星之上,一道更为庞大的阴影盘踞。
  那是一条如水墨画卷中跑出的黑龙,巨大的龙首微垂,暗金色竖瞳不可一世地俯瞰着下方拘仙署众人。龙息吞吐,威压迫人。
  龙首上立着一人。
  与所有北斗中人截然不同,她身着一袭明黄长裙,在晦暗的夜色与肃杀的玄衣衬托下,亮烈得如同撕裂昏晓的第一缕天光,如沉沉夜幕杳杳星河中最明亮的星辰。
  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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