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南星难以置信,“为什么?”
  “忍辱含垢,常若畏惧,而后知君子。”吴涯的瞳孔聚焦在靴底的泥上,“这是我识字后,师尊教我的第一句话。”
  “他总说我心性不佳,戾气太重。所以要永远记住屈辱,常怀畏惧,经年磨砺,方成君子。那人就是我的辱与垢,他不许我杀,我就不会杀。”
  沈去浊给了他新生。否则他不会成为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甚至有和沈酣棠相提并论的资格。他本蝼蚁,所以格外贪恋当下。
  于是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兽主认出了他就是当年那个小奴隶,原本陌生的忌惮之心散去,变成了习惯性的羞辱。兽主背靠鬼市之主,在自己的地盘上本就无所畏惧,而吴涯的放任,让他变本加厉。
  南星学着他,也俯身拔起一根蕖蕖草,尝了一口,又酸又涩,舌头都麻了半截。吴涯没吐,她也倔着不肯吐,就生生咽下去,苦辣穿肠。
  而后,她见吴涯只是只是抿了抿草根,就将其丢到地上。
  “……”顶着发麻的舌头,她含糊道:“我现在满脑子就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吴涯掀起眼皮。
  南星小脸皱成一团,咳嗽几声,指着那丛蕖蕖草,说:“自讨苦吃。”
  吴涯一怔,旋即低低地笑了。
  “先苦后甜,我觉得值得。”
  不等南星接话,屋内传来男人痛苦的呻吟声,她脸色一沉,目光幽幽,似在同吴涯对话,又似在自说自话。
  “行,不杀就不杀,他注定是要死的,死在谁手上也无所谓。”
  ……
  兽主是在熏烘烘的臭味中醒来的。
  漫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对形色各异的瞳孔忽明忽暗,嘶吼着,想冲破牢笼,顺便饱餐一顿。
  走廊尽头,两道身影被拉得长而扭曲,像古老崖窟神话中的什陀魔。
  男人眯起眼,终于勉强看清了那一男一女的容貌。
  下一瞬,一滴混着金光脉络的血珠迎面而来,被直直弹进他眼里。他下意识闭眼,可那股被死死盯住的感觉让他如蛆附骨,又强撑着将眼睁开。
  被浸染成血红的世界中,他对上了一双明黄色的禽眼。
  “啊啊啊啊——!”
  几乎所有的野兽都发了狂,死命撞着牢门,但除了提前被南星放出来的两只豺狼,它们都没能得逞。
  饿了许久的豺狼疯狂撕咬着兽主,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翻山鹞啄出了他的眼珠。
  白泽的血液,足以让任何灵智未开的妖与兽发狂。
  南星拍了拍吴涯的肩,揶揄道:“辱与垢已死,你做不成君子了。不过你也的确没杀他,不用担心你的好师尊生气。”
  吴涯:“……”
  他真没想到还能这般行事。
  “逐日?逐日?”走廊彼端,突然传来阵阵呼喊声。
  听见熟悉的声音,南星暗道不好,拉着吴涯想溜,却还是晚了一步。
  皇甫枫从阴影中走出,看见地上的尸体和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逐日扑棱着翅膀飞回主人肩头。
  一时之间,只剩下豺狼扯咬皮肉的吞咽声和骨头嘎哒作响的咀嚼声。
  南星扯了扯吴涯的袖子,压低声音:“你应该也认识他吧,打点一下。”
  吴涯瞥了皇甫枫一眼,毫不避讳地说:“不熟。”
  南星:“……”
  她深吸一口气,忽略皇甫枫,打算当无事发生径直绕过他。毕竟没人证没物证,他也不好揪她小辫子。况且,明明是他那只翻山鹞杀的,谁也别说谁。
  二人擦肩而过时,皇甫枫却陡然出声——“慢着。”
  南星眸光一凛,手无意识攥紧刀柄。
  顾及吴涯在场,皇甫枫斟酌片刻,还是直白道:“萍水相逢,我还不知娘子芳名。”
  ……南星嘴角一抽。
  “不便说也没事。”皇甫枫笑笑,“我听另一位女娘喊你阿梨,我可以唤你梨娘吗?只是不知是棠梨的梨,还是黄鹂的鹂?”
  “走了。”吴涯在前面喊她。
  南星没回答皇甫枫的问题,只说“借过”,便侧身离去。
  受尽冷落的皇甫枫咬牙,还是放低姿态追了上去。
  “还有何事?”南星不耐道。
  皇甫枫递给她一块儿绢帕,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平静道:“梨娘,你脸上溅着血,擦擦吧。”
  “……咳,谢了。”
  南星用手背抹去脸上血迹,轻咳几声掩饰尴尬,随手接过帕子,忙不迭走远。
  最底层臭气熏天,又热又闷,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屏息。一口气走回拍卖场,南星才大口呼吸起来。
  不知为何,原本的站位处多了几张裘皮软椅,谢澄面前还摆着一排紫光檀小盒,和些许茶点。
  “怎么去这么久?”谢澄问道。
  南星坐在边缘,身体被柔软的毛包拢,舒服到让她反应迟钝了一瞬,才回答:“有点事情耽误了。”
  谢澄和沈酣棠换了位置,坐到南星旁边来,静静看了她半晌,才伸出手从她腰旁抽出那方罗帕。
  雪青色,款式简洁,一看便是男子之物,左下角还绣着一簇火红的枫叶。
  南星本在闭目养神,被他这动作扰醒,下意识去夺。可谢澄却手扬高,不肯还她。她嗔了他一眼,便重新闭眼,随他去了。
  见她这幅无所谓的样子,谢澄微微勾唇,暗自将这碍眼的帕子昧下。
  他不想打扰南星休息,便扭头问吴涯:“你们有收获吗?”
  吴涯颔首:“问到了当年买走寒石的主家。”
  “谁?”
  “姚典。”
  谢澄陷入沉思。
  姚典是姚家如今的家主,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他没理由派人杀姚黄姚绛两姐妹。
  “都姓姚?这姚典该不会是年轻时欠下什么孽债,如今心虚,才想着杀人灭口吧。”沈酣棠拈了串提子送进嘴,“听说姚绛和姚宝祯容貌肖似,说不定就是因为血缘关系。”
  吴涯:“牵扯到中州世家,有些难办。”
  闻言,一直假寐的南星睁开眼,缓缓道:“有拍品名单吗?”
  “有。”谢澄从那一排紫光檀木盒后抽出张绢帛递给南星,她打眼一看,一共就十来件拍品,按照起拍价依次排列。
  其余三人都围过来,谢澄手指逐个划过,“这几件确定不是寒石买的,买主都现身过。”
  “这个玉养丹也不是,被我买了。”沈酣棠讪讪一笑,“我打算送给舅舅。”
  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要给沈去浊送润肤养颜的丹药,但南星还是表示尊重。
  一通分析下来,就剩排在第一和第七两件拍品的买家身份不明。
  第一:北斗。是很罕见的消息类拍品。
  第二:蓝牡丹。一个外形是景泰蓝牡丹发簪的护身法宝。
  南星迟疑不决,猜测道:“寒石买的应该是这组消息。”
  这可麻烦了,物品犹能追踪,消息可无从找起。
  她说完,许久没得到回应。疑惑抬眼,就见沈酣棠和谢澄都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谢澄拍了拍面前x的六个紫光檀木盒,默默道:“第一个被我买了。”
  南星又看了眼那堪比抄家的起拍价,蹙眉道:“什么东西这么贵?你买来干嘛?”
  谢澄抽出其中一个木盒,轻按机括,里面是一封已被撕开的密信,信上写着:北斗不在天外天。
  “北斗,指代南星。”谢澄轻声解释。
  南星瞳孔微缩,无语笑道:“给我改名经过我同意了没?可真行。”
  “北斗……他们还挺会取名字。”她勉强满意,扯过密信,溢出一声嗤笑:“早知道我的消息这么值钱,我就自己卖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命和钱我总得落一样。”
  “别胡说,”谢澄打断她这不吉利的诨话。虽说拍下后才发现这些消息都不致命,但事关南星,他不敢赌。
  一想到白花花金灿灿的钱流水般送出去,南星忍不住肉痛,思虑片刻,她灵光一现,提议道:“刚竞拍的人如果多,你可以把这些消息二贩,回些本。”
  “都拆开了,哪还有人买?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谢澄刚说完,就见南星手中凭空出现一张提前画好的黄符,青烟燃尽,密信就恢复如初,再无半点儿拆开过的痕迹。
  禁咒倒洄。
  南星笑眯眯地将复原的密信递给他,“按我如今的境界,放眼九州,已没几人能杀我。所以放心拿去卖吧,‘勤俭持家’的谢公子。”
  谢澄深深叹了口气。
  心关将破,她现在用起禁咒来愈发得心应手,等彻底突破心关,兴许她再也不用顾忌禁咒的反噬。
  何其恐怖的设想。
  他真是谢天谢地,他的好师妹只想当奸商,而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大魔头,否则,混沌当真是后继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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