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循着花影望去,南星与一位青衫少年遥遥对视,对方朝她和煦一笑。
  芍药末端系着片花笺,墨迹未干:一瞥惊鸿玉色清,天然殊胜花露浓。仙姝若厌琼霄冷,可许人间怜我情?
  她刚读完,谢澄已劈手夺过花笺,连花带诗精准地掷回少年怀中。
  他这么大个活人跟师妹贴着,那人是眼盲么?此诗露骨艳俗,哪里配得上她?
  那少年不曾神伤,仍朝南星含笑凝望。
  啧,谢澄不着痕迹地挪位,将南星挡在身后。
  “他写的什么?”南星故作不知。
  “……俚俗之语,不值一提。”他忘了师妹不通诗文,如此甚好。
  南星的确不懂这些吟风弄月的辞藻,但她一向见微知著。单单一个“情”字,便定了整首诗的基调。之所以发问,无非是想逗逗谢澄。
  南星笑道:“哦?我倒觉得写的不错。”
  谢澄陷入沉默,忽然从储物锦囊中取出纸笔,就着栏杆俯身书写。不同于平日的挥洒自如,他写得格外认真,完成后状似随意地递给南星。
  南星挑眉,接过来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
  为了她能看懂,谢澄未像大多世家子弟般卖弄文采,写的平易近人——
  今夕复何夕,迢遥赴江月。
  望着淳湖的水中月,和今宵的不夜城,南星赞同地说:“月光无垠,普照世人,的确是美景良辰,值得跋涉千里来赏。”
  谢澄低低“嗯”了一声。
  能让他迢遥千里,仆仆来赴的,才不是什么江边月、不夜城。
  人生代代无穷,江月年年依旧。时移世变,甚至物是人非,但总有些事物是永恒的——譬如明月,譬如她。
  可惜她听不出他的隐喻。
  南星凝视纸笺良久,面无表情地将其收入锦囊。
  "不喜欢?"谢澄忍不住问。
  南星这才肯露出笑容:“担心见过最好的,旁的就再入不了眼了。”
  谢澄低头轻笑:“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
  “你就说吃不吃吧。”
  谢澄没有回答,但这巴掌之后的甜枣,似乎真的更甜些。
  ……
  淳河之上,画舫在缀满星火的河面上徐徐前行,高喻冬手执精巧的千愿灯立在船头。两岸人声鼎沸,灯火织成绵延不绝的光河,将她身上那袭青罗裙染上暖融融的橙光。
  就在此时,夜空中绽开夺目金光。
  一条巨大的龙灯破云而出,金鳞在月华下流转着璀璨的光泽。龙身蜿蜒数十丈,每一片鳞甲都精心绘制,龙目镶嵌的夜明珠熠熠生辉,照亮了半片夜空。
  “好精巧的花灯!是哪家铺子的大手笔?”岸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可站在柳树下的谢澄却蹙起了眉,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将南星护在身后。
  “你也感觉到了?”南星凛声问,已将长生剑从储物锦囊中取出。
  谢澄微微颔首,目光紧紧锁住空中那绚烂的龙影:“这气息不对。”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龙首忽然低垂,原本温润的龙目迸射出惨白的光芒,外表的花灯伪装眨眼间被烧了精光。
  巨大的龙口张开,吐出的不是预想中的烟火,而是苍白得令人心悸的火焰,带着焚尽万物的死寂。
  最先遭殃的是临水的茶楼,苍白的火舌舔过翘角飞檐,木制结构竟没有燃烧,反而迅速干枯、碎裂,化作飞灰。被火焰触及的人们发出凄厉的惨叫,皮肤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灰白斑纹,接着便倒地不起,口鼻溢出黑血。
  “是炎蜚!”谢澄厉声喝道,纯钧已然出鞘,“上古灾兽,行水则竭,口吐苍白天火,中者必染疫而亡。”
  神剑的气息令半空的炎蜚身形一滞,攻势反而更猛,颇有挑衅之态。苍白的火焰不断落下,所过之处生机断绝。
  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画舫剧烈摇晃着搁浅在裸露的河床上。高喻冬踉跄一步,千愿灯从手中脱落,被她一个飞扑抱回怀里。
  比瘟疫和白焰更先蔓延的,是恐惧。
  灯会瞬间大乱,人们推搡着、哭喊着,盲目地奔逃。一但跌倒,就会被拥挤的人群踩进泥里,再也站不起来。
  南星用长生斩出一道碧海潮生诀,试图阻挡天火,却发现水幕在接触白焰的瞬间便蒸发殆尽。
  “没用。”南星面色凝重,“这白焰抗水。”
  高喻冬站在倾覆的画舫旁,望着岸上混乱的景象,捧着千愿灯,双手微微颤抖,无能为力地目睹灾祸肆虐。
  苍白火焰如雨落下,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整个灯会。
  “一叶平生——”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自楼顶御剑而起,沉如磐石的声音响彻云霄,令人莫名安心。
  吴涯并指如剑,凌空一划,手中长剑竟化作万千碧翠竹叶,簌簌而生,瞬息间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干脆利落地狂刺向肆虐的炎蜚。
  竹叶翻飞,每一片都蕴含着生生不息的剑意,暂时阻住了炎蜚下扑的势头,为混乱的场面争取了一瞬喘息之机。
  “棠儿!”吴涯沉声喝道。
  “明白!”沈酣棠半蹲在一团剑气簇成的竹叶上,素手挽开相思弓,弦震颤间,橙红色的箭矢如流星般离弦,带着灼热的太阳神火与破魔之力,精准地迎上一团苍白火焰。
  神火撞上灾火,竟是直接爆裂开来,橙红暖光渐渐将那x不祥的苍白中和、净化,如同晨曦驱散寒夜。
  水扑不灭,唯有以火攻火!
  沈酣棠和吴涯相配合,一个牵制炎蜚,一个拦截吐落的白焰。趁此间隙,谢澄倏地回身,将那枚麒麟黄玉佩塞入南星手中,目光深邃道:“千万小心。”
  南星没有推拒,将那枚玉佩挂在腰间道:“你也是。”
  下一刻,谢澄已御白龙飞起,直刺炎蜚巨目。空中剑啸龙吟,战况激烈。
  南星收回追随他的目光,看着已千疮百孔的华州,眼神瞬间变得冷静坚定。她足尖轻点,身若惊鸿,掠过干涸的河床,精准地落在踉跄跌倒的高喻冬身边,一把撑住摇摇欲坠的画舫。
  舫上其余人纷纷跳下船,四散逃命。
  高喻冬脸色苍白,看着眼前混乱不堪、互相推搡奔逃的人群,试图高声组织:“大家别乱!有序往悦仙祠撤离,司马家的卫队驻扎在那里,仙人们很快会赶到的……”她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恐慌的浪潮里,无人理会。
  南星见状,心知寻常方法已无法奏效。她一手护住高喻冬,另一手并指捏诀,清叱清心咒:“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柔和而强大的净化咒力以她为中心荡漾开来,如清风拂过,奇异地抚平了方圆五里内所有人狂躁的心绪。
  她目光扫过混乱人群,锁定几位被挤倒在地的老人孩子,蹬地跃起,将他们一把从危机中拽出来。
  就在这时,一位被南星扶起、白发苍苍的老妪,借着四周未熄的灯火和天上术法交织的光影,看清了南星的侧脸,以及她手中金光熠熠的长生剑。
  那柄剑,她曾见过的……潜渊之乱时,这柄剑已救过她。
  她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热与希望,颤巍巍地指着南星,用尽全身力气呼喊:“是仙人,沈仙人又来救我们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沸油中滴入冷水,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年长者,纷纷将目光投向南星。
  “真的是仙人吗?”
  “是是,老朽见过她!感觉还更年轻了,真是仙人呐!”
  恐慌奇迹般地开始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依赖感。
  南星微怔,但此刻无暇解释。她顺势扬声道:“往悦仙祠撤离,仙门自会派人相护!”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一次,人群不再混乱奔逃,而是如同找到了方向的羊群,虽依旧急切,却有了秩序,纷纷汇聚到南星身后。南星持剑在前开路,不时施展咒律挡开坠落的零星火雨。
  人流开始向着山顶那座在月光和火光映照下更显神秘的悦仙祠,艰难却坚定地转移。
  仙门不便过多干预人界事宜,尤其是华州这般富庶又势力错杂的大州,驭妖司通常只派一队人驻扎,以应不时之需。此时华州大祸临头,他们定然已经行动了。
  果不其然,华州四面八方突然涌出一个个玄衣驭妖卫,加入战局中。
  南星收回目光,用冰封咒将未被侥幸留存的荷花渡冰封,以便众人横穿,抄小道赶往悦仙祠。
  她放出神识,全神贯注地观察周边环境。有她坐镇,跟在她身后的百姓竟无人伤亡,于是愈来愈多的人加入其中。
  她不会布阵,只好将身上全部的固化符拿出贴到墙壁上,再三叮嘱百姓们不要离开祠堂。
  祠堂狭小,没涌进多少老弱妇孺就满了。幸好有南星在此,未能入悦仙祠的百姓也只是憾然叹息,并未生乱。毕竟……仙人也没躲进祠堂里,而是站在悦仙祠楼顶,静默地注视着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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