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可……十五岁的时候,南星分明还未入天外天。
  谢澄的疑惑被懊恼盖过,却不知从何解释,只好怜语哄道:“师妹,那时年少无知,口无遮拦,是我混账,你别往心里去。”
  见他这般模样,南星心绪更复杂。她并非真动气,只是前世今生的区别对待,让她一时难以适从。
  眼巴巴也没能将人哄好,谢澄又冤又悔,只想扇以前的自己几巴掌。技穷之时,正巧瞧见了遇仙楼顶悬挂着的千愿灯,心念一动。
  他拉起南星便往市集方向走去。
  “做什么?”
  “欠你一盏灯,我得补给你。”
  “那是人家搏给心上人的彩头,你去凑什么热闹。”南星试图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谢澄回首笑笑,灯火恰在此时漫上他的眉梢,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轻狂:“既然如此,只好让华州的有情郎们多等一年了。”
  南星哑然:“我才不要出这个风头,万一消息传出去,我们俩成什么了。”
  她这话本是推拒,谁知谢澄听在耳中,心思却转到了别处——“我们俩”。这三个字莫名取悦了他,让他更坚定了要让她做这“灯女”的念头。
  “放心。”他唇角微扬,成竹在胸,“有我在,消息传不传得出去,能传多远,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心下已有了计较:消息自然不会传到仙门去徒增烦扰,但让那位深藏不露的华州城主之子、遇仙楼的大东家恰好知道,却是很有必要的。
  师妹会原谅他的卑劣的。
  谢澄忽然驻足,拉着南星挤进一处喧闹的灯阵。
  百盏琉璃灯高低错落,悬成一道璀璨星瀑。每盏灯下系着的镂花铜钱在风中轻旋,其下朱红谜笺相互碰撞,发出清越如金铃般的脆响。
  摊主是个精神矍铄的白须老翁,见谢澄与南星气度不凡,立即拊掌迎上。
  “郎君、娘子贵安,有没有兴趣参加‘金铃射虎’?这可是遇仙楼流出来的风雅把戏,就剩一个名额了。”
  老翁笑吟吟道:“您看这百盏琉璃灯下悬的铜钱,每枚钱孔都系着灯谜,得先用虎头布弓射中铜钱,再猜中谜面,方能积一分。今日头彩是那盏活灵活现的虎灯,赢下它,离成为悦仙灯女便只差一步了。”
  “算我一个。”谢澄摆弄着特制的布弓,前端钝圆,掂起来分量极轻。
  老翁说着吉祥话:“祝郎君拔得头筹,与娘子白首永偕!”这话正中说谢澄心坎,给了一块碎银的赏钱。
  南星看着随风翻转的铜钱,随口道:“要是酣棠在这里,只怕旁人毫无胜算。”
  谢澄闻言挑眉:“你瞧不起师兄?”
  又把这小心眼惹到了,南星从善如流地敷衍道:“师兄最是厉害。”心下却不以为然,她就没见谢澄用过弓,再厉害能比弓修还厉害?
  比试开始,十人竞逐,南星随着人流退到一旁的看台上。
  场地内,谢澄选择了一罐红色弓箭,他执弓而立,衣袂在灯影中翻飞如鹤。只见他挽弓搭箭,布矢破风时竟带起清越铮鸣,第一箭穿过铜钱方孔,朱笺轻旋,红色虎头箭耷拉在孔内。
  “杯杯不离夜已临,可是‘梦’字?”他含笑问道,老翁抚掌称妙。
  其余人还在挑挑拣拣没瞄准时,谢澄已率先积下一分。
  接连九箭流星赶月,当射中第五十盏时,箭簇堪堪挑开“疏星残月映重门”的谜笺,他脱口便道:“此乃‘中’字。”
  四周惊叹未绝,最后一箭已穿透最高处那枚铜钱。
  “天下一绝。”他目光缱绻,望着看台上面露惊诧的南星轻笑:“是‘人’字。”
  恰好五十一分。稳操胜券。
  比赛尚未结束,满场参赛者尚在第十箭徘徊,谢澄已将弓轻搁案上,朝老翁摊手:“我的彩头。”
  他不仅要赢,更要赢得毫无悬念,赢得让她眼中只剩下他。
  老翁回过神来,连忙撑竿将最高处的那盏写着“天下一绝”的虎灯勾下,递给谢澄。
  这灯做的虎头虎脑,憨态可掬间又不失百兽之王的威严,南星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花灯,正想凑过去看,就见一唇红齿白的少年将谢澄拦住。
  少年一袭孔雀蓝色锦袍,长发高束,脚踩长靴,声音却细:“兄台瞧着面生,不知是何方人氏?”
  南星有印象,这人适才得了十五分,是仅次于谢澄的最高分。
  谢澄急着哄师妹开心,却被人一言不发地拦下,冷声道:“姑娘,借过。”
  女扮男装的年轻姑娘见谢澄点破自己的伪装,眼中欣赏之色更甚,她拎起手中绘有兔子的花灯晃了晃。
  那是三个把戏之一“穿花过叶”的彩头。
  “郎君唤我冬儿即可,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即是有缘,不若我请郎君去遇仙楼喝几盅春阳酒,郎君将金铃射虎的彩头相让于我,成全我一番苦心,可好?”
  看客三三两两散去,南星本已站起,见状又坐回台上,好整以暇地观望。
  华州富庶,民风开放,娘子们亦大胆热情,那日见绛夭做男装打扮,她疑惑不解。
  绛夭说是因为城主千金及笄礼时扮作儿郎,表明她要像儿郎般顶天立地,志在四方。自那之后,女扮男装就成了华州新的风尚。
  谢澄指着那盏精巧的兔子灯,缓缓开口:“开个价吧。”
  冬儿嗤笑:“华州城里,还没人敢从我手里买东西。”
  “九州之内,也没有我买不起的东西。”谢澄如是说。
  冬儿复又打量谢澄。
  衣裳并不华丽,可绣工超凡。宽肩窄腰,明明生了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可处处透着的疏离孤傲,为他平添人中龙凤的气度。
  这话说的狂妄,但从他嘴里说出来非但不惹人嫌,还犹为可信。
  “郎君是中州人?”
  中州乃大齐皇都遗址,虽说几百年前大齐覆灭,九州再无王朝。可天潢贵胄、门阀世家的血脉依旧盘亘在中州,占据着人间的权力与财富。
  冬儿静静等着谢澄的回应,却发现他的目光直直越过自己。
  她顺着那道视线回头——一位梳着长辫的清冷美人正闲适地倚在座旁,眉宇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笃定与从容。
  她的底气从何而来?冬儿心下不解。在她看来,这般金丝雀,若非倚仗身旁男子的宠爱,何以如此坦然?
  回过神时,谢澄已径直走向看台,含笑朝那女子伸出手。那盏费心赢来的虎灯被他随意递出,他抬手轻轻捻了捻她的耳垂,姿态亲昵而珍重。
  面对她时,他敛去了所有傲慢与疏离。那双桃花眼像是终于盼得了归鸟,漾开毫不掩饰的柔情蜜意,勾人心魄,引人沉沦。可瞧那女子对自家郎君的兴趣,还没对虎灯的浓烈。
  两人相偕往最后一个把戏“蟾宫折桂”走去。稍作迟疑,冬儿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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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杯杯不离夜已临——梦
  疏星残月映重门——中
  天、下、一、绝——人
  [摸头]有没有人发现呀?
  第77章 悦仙灯会(二)
  “蟾宫折桂”的场地是一汪池塘,水面上铺着错落的桂花砖,只够单足落脚。池塘中红鲤游弋,就显得独一只的金黄色的胖鲤鱼格外扎眼。
  规则也很简单。二十人踩在桂花砖上摸鱼,可游走,可碰撞,落水出局,捉到黄金鲤者胜。
  可不知为何,却无一人报名。
  “郎君可敢和我比一场?我自幼习武,你要赢我可不容易。”冬儿追过来问道。三局两胜,这蟾宫折桂便是二人的决胜之局。
  谢澄x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南星方才还笑他身为仙君与凡人相争,即便不动用灵力,亦是胜之不武。
  他侧首,果见南星唇边含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这笑落在冬儿眼里,就藏着几分嘲弄和轻蔑了。她原本觉得谢澄颇合她眼缘,想招他做赘婿,可得知谢澄来自中州且已有佳人在侧,她便歇了心思。这样的郎君,多半是不愿入赘的。
  男人多的是,她不屑于抢,却无法忍受被人嘲弄。既如此,冬儿反倒不肯轻易罢休。
  她目光移向南星,自下而上审视道:“灯月交辉,竟也不及娘子光彩照人,难怪兄台如此珍视,寸步不离护在身侧,想是怕这街市人流,唐突了佳人吧。”
  “只是……”冬儿话锋一转,“娘子这般娇柔的人儿,合该藏在金屋玉阁中,细细呵护。灯会喧闹,等会儿兄台与我比试时怕惊着娘子,不若我做东,为娘子寻一清净雅处歇息?”
  冬儿断定谢澄出身名门望族,郎君少年时都贪恋美人,红烛昏罗帐,白马纵轻风,而南星的从容不过是依附于他的宠眷。
  只是她没注意到随着讲出这番话,气氛越来越凝滞。
  在听到“娇柔”两字时,谢澄原本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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