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星瞥了眼凑过来的谢澄,没有说话。
  那件金缕婚服还虚虚笼在她外衣上,红袍如血,新郎新娘分别坐在船的两端,倒是符合渔州一带的婚嫁习俗。
  不过,谁家新娘子贴身带个儿郎出嫁?若是为早逝儿子操办冥婚的严府夫妇在此,只怕要气煞呜呼。
  纸张扎成的白船恢复平稳,向河流更深处驶去。
  起雾了。
  白色水汽升腾在浓得近乎实体的黑暗中,如黑白两色丝线死死纠缠。
  纸船悠悠飘荡,谢澄时不时举起小臂,在虚空中拈住几缕湿气。
  “雾一直在变浓。”
  不知行了多久,南星本就头晕,被船晃得难受,她头靠在纸船边缘,昏昏沉沉打了个盹。
  浓重的香料味扑面而来,过犹不及,就泛着腥臭。味道刺入鼻腔,将南星熏醒。
  她捂住口鼻睁眼,看到的却是谢澄的侧颜,平静无波。她靠在他身上睡着,何其逾矩,他居然也不避开,任凭她靠着。
  雾霭朦胧,朱漆色从远处骤然跳出,让人眼前一亮。
  南星和谢澄同时直起身体,手掌已按在剑鞘之上。长生剑鞘上悬着的银杏状晶坠撞到纯钧的剑柄,激荡出清脆的回响。
  二人未曾分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朱色。
  雾气散去,豁然开朗。一座六层小楼出现在左岸,颇为显眼。四方檐角竟挂满了白色纸灯笼,闪着幽蓝烛火。
  匾额上书:阴缘殿。
  谢澄率先跳上岸,伸手去接南星,谁料她蜻蜓点水,径直跃到他前方去。
  热脸贴冷屁股的谢澄收回手,追着南星的背影跑进阴缘殿中。
  “忘却前尘不见故人,重拾旧梦再续前缘。月老祠下红线一长一短,阴缘殿里帮你打个死结。”
  循声望去,殿中堆着成山的婚书,金丝织就的软榻上,一紫衣佳人手绾青丝斜倚,笑得妩媚,话却瘆人:“两位有情人,我这是阴缘殿,不管活人的姻缘。”
  南星的手微不可查地按在剑柄上。
  紫衣佳人呵呵笑着,扯下几缕黑发悬在自己面前,似在引诱:“不过,只要二位死掉一个,我就可以把你们缠起来了哦,永生永世都不再分离。”
  南星盯着那些质地各异、长短不一的头发,不知在想什么。
  谢澄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听闻此地可跨生死,连阴阳,人与鬼神通。我有不得已的牵挂,可否请殿主容我和已死之人见一面。”
  “好俊俏的后生。”紫衣佳人丢下长发从榻上坐起,轻飘着移到谢澄身侧。
  她捂嘴一笑:“殿主不敢当,我本名为春刀娘,你先叫声姐姐来听听。”
  听见这露骨的调戏,谢澄面不改色:“殿主说笑,您开个价吧。无论是奇珍异宝还是灵药法器,天南海北,我都能寻来。”
  春刀娘拉起谢澄袖角,斜眼嗔道:“谪仙一般的人物,可惜太不解风情,我要那些俗物作甚?”
  此时,她才注意到藏在谢澄身后、正好整以暇看着二人拉扯的南星,忽而起了兴致。
  抬手轻推开谢澄,春刀娘飘到南星面前。
  南星的笑容消失不见,转移到了春刀娘脸上。
  “见过太多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小娘子。”春刀娘伸出手掌遮住南星的下半张脸,像发现新玩具一般细细端详起来,越看越欢喜。
  “你瞧,光看眼睛,分不清她在哭还是在笑,又倔又冷。”春刀娘翘起染了蔻丹的指头,直直戳向南星的双目,被她轻巧转身躲过。
  适才情急,长生剑本已出鞘,可南星想了想,还是将剑收回,仅仅冷眼瞧着春刀娘。
  他们想见死者亡魂,还需要这位阴缘殿殿主点头。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
  一招未得手,春刀娘迟疑片刻,呵笑道:“你手上杀孽不少吧,要不然,怎么会长着一双该下地狱的眼睛?”
  闻言,南星有一瞬错愕。
  她能感受到谢澄投来的目光,却未与他对视,浅笑着回答:“若真有地狱存在,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转转。”
  毕竟有的人,杀一次犹不解恨。
  春刀娘笑容收敛,她目光阴狠,挑起南星鬓角旁垂落的发丝,“活人不入冥界,这规矩是定死的。死人你们见不到,但要不想死,就把你的眼睛留下,我可放你们二人平安归家。”
  谢澄悄无声息握住纯钧剑柄。
  发丝在春刀娘指尖转了几圈,被拢至南星耳后。
  倏尔,一道穿着婚服的男子身影似笑非笑从南星身后闪过。
  春刀娘手猛地缩回,似乎被灼伤一般。
  捂着指尖,春刀娘不情愿道:“想见人也可以,冥界有三宝:离人泪、相思烬、心头血。送礼,起码也该送到别人心坎上吧。”
  “多谢殿主告知。”得到想要的答案,谢澄拉起南星的小臂朝殿外走去。
  二人近乎落荒而逃,狂奔出阴缘殿,身后追来春刀娘阴魂不散的凄厉笑声。
  “我是放了你们走,可渡过黄泉的活人,是找不到回头路的,啊哈哈哈——”
  第28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谢澄脚下生风,未理会身后春刀娘的怨毒言语,拉着南星冲出阴缘殿。
  殿外黄泉静默流淌,载他们前来的纸船没了踪影。
  半跪在黄泉旁,南星提起衣角浸入又捞出,拎到鼻子前闻了闻。像刚从泥土里挖出的铁锈,还有股硫磺味。
  “此处应当和鬼市相仿,载人渡过河后,船便会沉回水中。”
  谢澄将纯钧剑递给南星,手探入试探河水温度,说道:“神剑与主人心意相通,你拿着纯钧,便知我是死是活。”
  未等南星回答,他没有犹豫,憋住一口气跳入黄泉中。
  黄泉岸边似乎是断崖,没有寻常河流由浅至深的缓冲地带。谢澄扎到水里,激荡起几朵水花,很快就连涟漪也无。
  阴缘殿外的四角纸灯勉强照亮一隅,南星提着两柄剑守在岸边,警惕地观察四周。
  就着暗光,南星余光瞥到自己的影子刚刚往前挪了一寸。
  猛然回头。
  也许是错觉,但她隐隐觉得,阴缘殿和黄泉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仿佛这座六层朱漆小楼,也要跳入黄泉。
  南星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河心。终于,她看到一截手指浮出水面,又立马消失。
  南星迅速插剑在地,手抓着剑柄固定下盘,上半身倾斜而出,在河水中果断一捞。
  精准抓住了谢澄勉强伸出的手。
  她没来得及思考,此时谢澄死死攥住的,正是她被撕掉一层皮肉的右手掌心。
  南星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调整借力点,一鼓作气将谢澄拽上岸。人拉到半截,才发现谢澄腰间还绑着一根绳子,另一端拴在船舷上。
  南星调整身形,单脚倒勾在长生剑柄上,用纯钧插进谢澄腰与绳子间的空隙,用力将谢澄完全拽出水面。她手臂发酸,把纯钧连带着它主人一起插在长生旁边。
  万幸这船分量不算太沉,否则即便谢澄是力量超乎凡人的仙士,也无法顶着水压将其带出水面。
  安顿好昏迷的谢澄,南星总算腾出手来。她顾不得再次裂开的伤口,借助身体后仰的力量试图将船拉出水面。
  尝试数次,总差一点力量,南星已然精疲力竭。
  她回头望去,阴缘殿已近在咫尺,它的确在前移,春刀娘就站在门边笑。
  该死……
  正当她即将脱力时,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覆上她的手背。
  刚刚苏醒的谢澄从背后环拢住她,轻拍她受伤的右手,无声示意:别用这只手。
  南星身形微滞,没有逞强,将鲜血淋淋的右手背在身后。二人一齐用力,终于把纸船扯出水面。无名禁制下,纸船刚露出半身,其中盛满的河水便自动退去。
  谢澄与南星互相搀扶着倒入纸船中,顺河水飘走。
  回首望去,阴缘殿已紧贴着黄泉,春刀娘斜倚着门框,仍死死盯着南x星的眼睛。
  南星不甘示弱,也一瞬未移地注视着她。直到纸船飘过弯道,那抹血腥的朱红隐入浓雾,她才放下心来。
  原本包扎好的伤口越发严重,她叹了口气。
  “你的手得再处理一下。”谢澄还有些虚弱,许是刚才力竭。他又从储物腰带中掏出生肌膏,坐到南星身边。
  “咚——”生肌膏脱手砸入水中。
  “谢澄!”南星扑向前,把差点同样掉进黄泉的谢澄揽回。
  出鞘的纯钧剑摆在一旁,为纸船上的二人照明。失去意识的谢澄轻靠在南星怀里,此时她才发现,谢澄面白如纸,全无血色。
  “你这也不像溺水的症状,累晕过去了?”
  没得到回应,南星两指并拢探到他颈间,跳动微弱如风中残烛。他的双耳与口鼻相继流出黑色的浓血,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南星蹙眉,挥手拨散阻挡视线的雾气,可下一瞬,她忽而想起些什么,手僵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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