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知过了多久,南星的腿已酸麻,雾气终于散去。
  原本的房屋消失不见,恢弘的园林出现在面前。
  嘉卉灌丛,蔚若邓林。
  隔着名花异草争奇斗艳的花圃,高大的垂丝海棠下悬着水贝点缀的雕花红木秋千。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身着莺黄锦袍,半倚在秋千上无声流泪。
  等南星走近,只见他手捧一本被撕去大半的《九州山水鉴》,倔强地将其拼凑起来。瞧见有人来,少年又委委屈屈地把书藏在身后,擦掉脸上的泪痕,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谢澄?”
  这稚气未脱的熟悉眉眼,让南星忍不住想笑。
  谢澄抿嘴:“大胆,你是何人,怎么敢直呼本公子的名讳。”
  “还真是从小到大一以贯之的傲娇,嗯,这个才是真的。”
  南星没有理会小谢澄的怒火,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小谢澄扭头想躲过这个没分寸感的怪人,却被牢牢按在原地。
  瞥了眼他藏在身后的七零八落的《九州山水鉴》,其上隐约可见赤色x批注,如稚童手书,南星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哭?”
  玉堂金马如泥沙,瀛洲谢氏,第一世家。
  被捧在掌心长大的谢澄,居然会为一本损毁的游记哭泣,南星不解。
  谢澄心事被戳中,天大的委屈溢出,他憋着泪花:“我干嘛要告诉你,走开!”
  闻言,南星还真就松手,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等等。”
  望着眼前陌生人的背影,谢澄鬼使神差地出言挽留。水华朱色的发带在南星身后飘飞,曳住谢澄的心事。
  “我大哥的舜华翎,怎么在你身上,你是他的心上人吗?”
  南星一噎,她知道这东西是谢家的护身宝贝,此刻的确该在继承人手中才对,她有心逗弄小谢澄:“不是,我杀了你兄长,从他手里抢过来的。”
  谢澄从秋千上跳下,三步并两步跑到南星身边来。
  “你别想骗我,大哥绝顶聪明,就算是黄龙小叔也未必能杀他。娘亲和我们说过,舜华翎很重要,谁也不能给,除非——”
  南星对着故弄玄虚的停顿很捧场,笑问:“除非什么?”
  谢澄很满意南星的知趣,似乎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娘亲说,除非是愿意用性命相护的心上人,那可以送给她。曾经,爹爹就送给过娘亲。”
  垂丝海棠的花瓣落在小谢澄头顶,南星抬手为他择去,喃喃自语道:“心上人么……”
  既然有舜华翎在身,那一定不是坏人,小谢澄放心地从身后掏出那本游记,委屈地塞给南星说:“嫂嫂,你有办法把它补好吗?”
  嫂嫂?
  手中的书本上密密麻麻都是标注,可以看出持有者时常翻阅,甚为爱惜。
  见南星犹疑,谢澄忍痛道:“你把它带出府补好,等我长大了就找你去取。”
  南星挑眉,追问道:“为何一定要等长大?”
  小谢澄却是沉默下来,低声道:“家里不许我看这些书,等我和大哥长大,他成为家主,我就能游走江湖,看遍名山大川,做个行侠仗义的红尘剑客。”
  南星的笑容逐渐收敛,眉峰微蹙道:“成为谢氏家主,万人之上,号令群修,不好吗?”
  “那多无聊啊,我只想闲云野鹤,自在随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谢澄环视四周高大的院墙,期盼着不算遥远的未来。
  南星喉头发紧。她看着少年雀跃的身影在花影里穿梭,没有告诉小谢澄那残酷却真实的未来——
  将来执掌谢家的不会是他兄长,而是被命运洪流推上高位的他自己。
  秋千还在微微摇晃,海棠花瓣落满谢澄方才坐过的地方。
  他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突然,谢澄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还未来得及和南星说句再见,就匆匆从花拱门跑了出去。
  这座宅院诡异非常,除了谢澄与她,所有人面上都似蒙着层雾气,五官模糊不清。而更奇的是,唯有谢澄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南星立在海棠垂落的花门处,看着少年被那些惨白脸孔团团围住。
  他困于案牍,细究持筹握算、铺谋定计。
  他早出晚归,锤炼拳法功夫、剑道心术。
  寒暑交替间,南星见他一点一点长大,那稚嫩面容渐显棱角,逐渐长成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
  纵使生活枯燥乏味,他抬眼时眸中仍漾着笑意,像永不蒙尘的宝剑。
  谢澄十四岁了。
  南星闭上眼,不忍再瞧之后发生的事情。
  谢渊之死,是此后十年间三界诸事的源头,是最初的转折点,可惜没人能阻止。
  “兄长!”
  大雨倾盆落下,谢澄连日高烧,府内乱作一团。
  哀恸声、争执声和电闪雷鸣混杂在一起,主持丧仪的队伍和前来诊病的医修步履交接,从南星身边匆匆而过,分别奔向前院与后院。
  南星站在回廊阴影里,指尖灵光明明灭灭,试了五六种修复咒法,那本残破的游记始终无法复原。
  这里是谢澄记忆编织成的梦境,他记得这本书被撕碎了,他记得哥哥死掉了。
  只要他记得,就无法改变。
  南星皱眉陷入沉思,无数本典籍在她脑海中快速翻动,她还就不信了。
  一人一书,就这样僵持起来。
  南星脾气上来,右手拇指与无名指相扣,左手掌心托举,虔诚念诵道:“天工造物,月有阴晴。残而复全,敕令——归元。”
  暴雨之中,符咒或者几滴飞溅的血水被打在书皮上,二者逐渐融为一体,化作一本完整的《九州山水鉴》。
  她重生归来,就没用过几次正经咒律,全都是见不得人的禁咒,活像个邪修。这辈子没伽蓝袒护,她不能再这般任性了。
  这是最后一次,南星默默告诫自己。
  云销雨霁。
  南星神情凝重,站在逐渐好转的谢澄边,见他长睫颤动,似乎要苏醒。
  她被大袖覆盖的左手已经掐起一道定身符。
  咻——
  小谢澄睁开眼看见榻旁的南星,竟是直接破门而逃。
  他翻过院墙,窜上房梁,以为终于逃出生天时,有人却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一张被雨水半打湿的黄符粘在“他”的袖子上。
  “抓到你了。”
  “魇妖。”
  那将谢澄掉包的妖物闻声回首,撞进一双杀意森然的眼睛。
  暑月初至,钓雪亭四下风荷举。
  自那日梦魇过后,南星和谢澄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
  南星不愿提,谢澄便也按下满腹疑惑。
  也许就是荒唐夏夜的黄粱一梦吧。
  可那梦境偏生缠人得紧。谢澄辗转反侧多日,终是借着赏荷的名头,又将南星约来这水榭。
  谢澄双手交叉做枕,轻靠在亭中凉椅上,“那晚……是只什么妖?”
  他话转得生硬,可旁的,他实在问不出口。
  话音未落,二人齐齐打了个哈欠,分明都是连宿未眠的模样。
  南星瞥了他一眼,“魇妖,形如黑烟,目含青火。善窥人心恐惧,织梦为牢,食人意志。七日魄消,则窃其形,代其生。”
  “欲杀之,除中人自醒,直面深惧,亦可他人引魂入其梦,寻妖本体。”
  《万妖谱》记载了大多数常见妖物,是御灵宗每个弟子必读书目,前世的南星早已倒背如流。
  关于魇妖的记载,末尾其实还有一行小字,但南星没有说出来:然梦中死者,醒亦癫狂,故罕有敢赴者。
  谢澄颔首,追问道:“那只妖你抓到了吗?”
  握着茶杯的手轻微颤动,南星低眉敛目,沉声道:“杀了。”
  既然南星说杀了,谢澄虽觉有些不对,但也没有细问。
  “酣棠说蜀州妖物异动,长老们都去处理此事,如今天外天内部守备空虚,许是有人蠢蠢欲动。”
  谢澄从凉椅上坐起,从桌上拿起一块板栗糕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南星:“可这妖怪,是如何遮蔽妖气的呢?”
  居然有妖物能避过天衍宗重重结界,遮蔽妖气,不动声色便附身谢氏少主。
  此事若传出去,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南星将那只同样不露妖气的耳鼠之事按下不提,她岔开话题道:“天外天有结界,除非有修士协助,寻常妖物无法潜入芝兰坊。”
  那只耳鼠是被王进宝当作灵宠带进来的,可魇妖又是通过什么途径?
  南星轻敲亭中的石桌,冲着有些心虚的谢澄道:“说吧,你溜出天外天做何事去了。”
  “咳咳。”谢澄被板栗糕呛到,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他挑眉,从储物腰带中掏出一件东西。
  第19章 掌控全局方得自在
  打开精致的包装,是一把通体金黄的剑鞘,其上镶嵌着朱赤琅玕。
  虽没有雕琢过多繁复的花纹,却自有一股内敛的奢华气质。与之相配的,还有颗由凤髓晶凝成的银杏叶状剑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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