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复兴之路(科举) 第77节
将考卷亲手递出的那一刻, 他在心中长长的吁了口气。
这第一场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此时约莫已是午后,“秋老虎”的威力逐渐开始显现。
四面封闭的号舍密不透风, 置身其中尤为闷热, 不一会儿,纪温头上已出现一层薄汗。
好在还有些烧开摊凉的水,纪温不敢喝的太多, 小小的抿了一口,也算是消了些暑气。
随着时辰的推移,太阳西斜,整座考棚里的温度越发上升了不少。
纪温十分庆幸自己早早完成了考卷,否则若是等到此时,只怕被热得再也无心答题了。
艰难的熬过了最为炎热的晡时,直至酉时过后,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
纪温早已脱掉了外袍,只余一件中衣,双袖及裤腿被高高卷起,即便如此,汗水也打湿了整件中衣。
考棚里充斥着难闻的汗臭味,不知谁脱了长靴,顿时又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脚臭味。
而这仅仅只是第三天,距离乡试结束,还有六天。
八月十二,乡试第二场开始。
自子时起,考官便开始发放考卷。
第二场考五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通俗而言,其实就是官场应用文。
若是中了举,便有了当官的资格,日后给上峰甚至给皇上写折子都需以上述文体进行陈述。
故此乃乡试必考之题。
要写出这样的文章,除了论述观点,措辞尤其重要。
许多人偏好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其中内容多数为拍须溜马之词,再加上大篇幅的花团锦簇,极力展示自己的文采。
可纪温看过两位主考官手稿后,并不认为两位大人乃沽名钓誉之辈。
盖因两位大人年轻之时俱是文采斐然,早期文章亦是字字珠玑。
入仕以后,两位大人的文章风格有了不小的转变,均由文采风流之人变为了求真务实之人。
若是只顾华丽的辞藻,不过是在两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多半会弄巧成拙。
故而纪温决定着重突出自己的观点,措辞短小精悍,务必要让考官一眼便能分清主次,从而跟随自己的布局走。
短短数百字内容,纪温反复推敲了半日,又改了数遍,才算是完成了一篇。
除了对面号舍不时传来的咳嗽声,乡试第二场也算是平静无波的度过。
到了第三场时,人心明显有些浮动。
第三场考策问,一般都与国计民生有关。
这一题十分注重阅历,若是阅历不足,便只能看运气。
毕竟若是主考官出了一道自己并不擅长的题,甚至从未听闻,又何谈对策?
考前程颉与钟秀才曾担心考官会以边关战事出题,为此两人还恶补了几日兵书。
可他们看了一段时日兵书,却始终不解其意。
战事岂是能在短短时间内仅凭几本兵书就能看明白的?
哪怕如纪温这般自小耳濡目染,也得真正亲临战场才能有切身感受。
否则一切不过只是纸上谈兵。
正因如此,他并不认为万大人会出这样的考题。
文人与武将各有其职责,让一群书生对当今战事指手画脚,并不具任何正面意义。
八月十五,本应是中秋佳节,可贡院内的考生已全然没了与亲人团聚的心思。
一到子时,他们便拿到了考卷。
果然不出纪温所料,考题并非与战事相关。
然而最终的考题却比战事好不了多少。
考题只有五个字:海事可兴否?
纪温一眼看到这五个字,顿觉十分棘手。
朝廷如今明显不兴海事,对于商贾下海一事管控极严,太祖甚至曾严令“寸板不得下海”。
由此可见,对于放开海禁政令,朝中大部分臣子应当持反对意见。
副主考官罗大人出自翰林院,根据以往手稿,罗大人性子应更趋向于守成,多半也是不愿冒险。
可主考官万大人出自市舶提举司,难道对海事没有任何想法吗?
前朝时期的市舶提举司就是一个很好的借鉴例子。
曾被誉为“海国蛮珍聚”、“蛮舶珍奇纵山积”之所,沦落至如今这般空置的局面,怎能不令人惋惜?
更何况,万大人年轻之时,也曾极力促进海关之事,若是他当真偃旗息鼓,又怎会出这样一道考题?
纪温隐隐感觉到,万大人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困境,这道考题,说不定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疑问。
为保险起见,纪温明白自己应该保守作答。
可当他提起笔开始书写之时,他不期然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万大人年轻时的手稿。
曾有一段时期,他上奏的每一本折子均与海事有关,足以见得万大人对此事也曾郑重其事。
纪温不由开始思索本朝海禁的起源。
朝廷之所以管控如此之严,皆因海上盗贼盛行,沿海地区常遭倭寇骚扰,甚至曾有过内外勾结,威胁朝廷之事。
每一位君主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国土被外敌觊觎。
可如今这般一味禁商,也并不能阻止海外敌寇的壮大。
此举反而会禁锢自己,使得本朝与外敌的差距逐渐拉大。
想到那段屈辱的历史,纪温终于有了主意。
他并未直接肯定海事可兴,而是先总结了一番放开海禁后的不利之处。
鉴前朝之史,海盗贿赂官员成风,走私行为屡禁不止,十分不利当时吏治。
直至本朝太祖时期,海上倭寇时常骚扰大周边境沿海地区,甚至与前朝残余势力、本朝官员相互勾结,威胁大周领地。
如放宽海禁政策,势必将再度面临这些问题。
简单写完不利之处,纪温又开始讲述放开海禁的有利之处。
史上市舶司也曾有过不少辉煌的时刻。
位于泉州的福建市舶司就曾出现过“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况。
史料记载,海上贸易最为繁盛时期,每年商税收入可达一千九百七十五万缗!
如此庞大的利润,可为大周带来巨大的转变,保证国库的充盈。
最重要的是,“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若断绝沿海地区谋生之路,单凭海禁政策,根本无法制止暗地里的走私行为。
通篇策论看下来,看似对两方各有分析,却不难看出纪温其实是偏向于“海事可兴”一说。
不得不说,即便他已尽力弱化观点释放,但此举仍然十分大胆。
若是一着不慎,猜错了主考官的心思,此次乡试他可就要败北了。
一想到这个后果,纪温手心微微出汗,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坚持己见。
可很快,他重新坚定了信念。
他决定搏上一回。
过了那股紧绷劲,纪温才重新闻到了自己一身的酸臭味。
这一身的邋遢,这充斥的各类味道、浑浊不堪的空气,无一不在刺激着他的感官。
对面那位老人家咳得越发厉害了,到了晚间,温度降下来后,更是停不下来。
这咳嗽声纪温已听了七天,今日却又比以往更严重了一些,仿佛要将那五脏六腑全都刻出来。
直至深夜,咳嗽声才逐渐变轻。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纪温得以睡下。
八月十六一大早,纪温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他蓦然睁开眼,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们打开了对面号舍的木门,似乎带走了里面的那位老人家,没过一会儿,号舍又重新归于平静。
纪温誊完考卷,便将之上交,走出了号舍。
对面的那间号舍已然空置,也不知那位老人家究竟如何了。
走出考蓬,贡院大门未开,已有不少考生等候在侧,他们无一例外,均面如菜色,摇摇欲坠。
纪温亲眼看着一位考生突然倒在了自己眼前,他迅速将人一把扶起,却见那人气若游丝,只虚弱的半睁眼看了看他。
他将这位考生扶到一边靠着墙,四下打眼一瞧,竟有不少人都有晕倒的趋势。
甚至偶尔还有考生被人从号舍里抬着出来。
好在贡院大门很快开启,纪温走得快,一人当先走在了最前方。
刚踏过门槛,纪温的胳膊被人一把拉住。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他爹。
“爹,您几时来的?”
为了不让他爹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他刻意与纪武行保持了些距离。
纪武行却毫不在意的拍拍他的肩:
“刚来没多久,考完就好,你这味道不算什么,我还受得住。当年在军营里,我们很多时候比现在的你更不堪。”
他接过纪温的考篮,也没问考得如何,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