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64节

  她在说什么,张药没听进去。
  他垂头取下自己腰间的鞭子,走到玉霖面前,伸手递出。
  “你不放心,可以用鞭子,把我的手绞了。”
  “不是……”
  “或者不用你动手,我也可以自己来。”
  玉霖低头看着张药伸在她面前的一双手腕,毫无疑问,她想起了刑部狱初见的那一夜。
  第55章 亵衣白 我的皮囊,你觉得还行,是吧。……
  上等良木, 独口寿材。
  竹席,薄被,伸手就绑的男人……
  相比在刑部狱时周身束缚, 命不由己。如今暖灯照面, 素室遮风, 处处得以安坐,心境又如何能相同呢?
  然而玉霖就是想起了凌迟前的那一夜,张药着丧衣而来, 把头颅送进她的索圈,以死囚做阎罗判官。
  独自一人, 试图丢掉满身印记,冷漠而可怜,是疯癫也是痴傻。
  从始至终, 张药都不是一个聪明的男人,对玉霖而言,是绝境里自投罗网的一只丧家犬, 她几乎不需要耗费心神, “拉拢”, “欺骗”,“诱惑”,通通是下策,她只需要高举一把钝刀,悬在张药头顶,告诉他:“活人穿丧衣, 张药,你很可怜。”就能让他蜷缩匍匐,让他掏付那已经死了一半, 而他自己也早就觉得无所谓的真心。
  时至今日,张药沉静在被“救赎”的“虚影”里。
  而玉霖自己,则一直真心未给。
  她从前是很多士大夫的挚友,被推崇,被赞美,但她没有被男人怜惜过,也排斥男人的怜惜。
  怜惜是陷阱,阴阳交合是囚笼,爱则是性命交付。
  她想活啊,于是不惜画地为牢,明知自困自身未必不是矫枉过正,却也还是警惕地,想要守着那道心墙。
  “要我绞吗?”
  张药再问她。
  听完这句话,玉霖眉心酸了一阵。
  鼻腔中似又数条轻丝缓缓抽拉,引得玉霖蹙眉。
  无奈下她狠一眨眼,竟觉眼底竟也正发酸。
  她低头看着张药的手腕,后退了一步,斜靠在棺材壁上。她本就比张药矮一个头,此刻身形彻底没入了他的影子里。
  “不用。”
  她拒绝道:“双手一绞,我夜里要茶要水,你怎么端?”
  谁想对面的人却坦然而自洽,“我没那么废物。”
  玉霖偏过头,“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药沉默了须臾,再开口时,双手已垂下,声音平稳:“我一直在尽力听。”
  “算了。”
  玉霖打断张药,“留下吧。”
  她说完,看向箱边的矮凳,不等她动一步,张药已经弯腰将它挪到了棺材边。
  “上去的时候踩稳。”
  说完,看了一眼玉霖的脚,又道:“你也可以让我抱你上去。”
  “张药。”
  玉霖的声音一紧,“别再闹了。”
  张药垂下头,收回目光,只说了一个“好”字。
  说完转身捞起被褥,一把抖开。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好像就是说不出来。
  比如他想问问玉霖,他明明很平静,手脚皆自束,为什么会换来她一句:“别再闹了。”
  谁闹了?
  张药一面想着,一面沉默地在席边蹲下,背对着玉霖,伸手解开了袍衫的衣襟。
  “我这几年睡得都很浅,夜里有事,你随便出个声,我能醒。”
  不面对玉霖,张药果然要自如很多。
  他一面说,一面反手脱下袍衫,抛向木箱。
  背后的玉霖问道:“所以你会做噩梦吗?”
  “会。”
  张药反手拆解冠发,一面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很难惊起。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夜里你若听到我有动静,随便朝我扔个什么东西,砸醒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将自己剥得只余素白亵衣,随后脱去靴袜,屈膝跪席边,低头认真地整理自己的席面和被褥,很快,席面平整,薄被规整,而剥掉一身皮的张药,也转过身来,在席上坐下。
  他撑开一双腿,孤灯恰好就照在他的脸上,双手垂地搭在膝上。
  背后没有支撑,他也没有刻意顶直肩背,单衣蔽体,他没有邪念,坦荡而平静,周身骨肉棱角皆在,就这么坦现在玉霖面前。
  玉霖仍然靠在棺壁上,低头看着面前的素衣张药。
  她紧束胸(和谐)乳的那几年,不是没有过和诸如宋饮冰等人私近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看过这样的身体。
  起初恐惧被揭露,后来自如对坐相谈。毕竟卧具之上,那些话题不在风月,而在诗词,在文章,为官做宰的志向和报复上。她与这些人坐卧平等,惺惺相惜。
  如今张药单衣坐席,纵她审视,玉霖竟觉得,自己在看一桩公案。
  其中有很多值得她对比过去,堪堪细想之处。
  比如,此男子剥掉衣服之后,不现骨肉脆弱,问女人要的也不是怜惜。
  那他要的是什么呢?
  张药仰起脸,望向玉霖。
  这一抬眸,打断了玉霖的思绪,令她不得不瞩目那一副皮囊。
  不管怎么样,张药这个人,挺好看的。
  两道人影在地,一高靠,一矮坐。
  玉霖思绪漫游,显然不想开口,好在,向来沉默寡言的人,脱下衣衫之后,却像卸掉塞口之物。
  “你在看什么?”
  他突然问出了声,虽不像在期待什么好话回答,但声音却是虔诚的。
  别回避他,别回避他,别回避他。
  玉霖心中三声连起,暗逼自己。
  如她想来,男女独处,回避是示弱的开始,是求怜的前戏,她不能入这样的陷阱,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在看你的皮囊。”
  她给出了这句答言,然而最后一个尾音微微有些颤抖,好在,张药并不在意。
  “皮囊?”
  他挑眉,“我这副身子,当得起这两个字吗?”
  “当然,你虽然很喜欢作践你自己,但你这副身子,至今仍然很好看。”
  她把所有的情绪,收缩在了对张药那副皮囊的观赏之上,然而二人目光相合,玉霖背后的棺材板传来淡淡的凉意。
  “你不厌恶?”张药轻问。
  “不厌恶。”
  “在刑部狱的那一晚呢?”
  “什么意思?”
  “我去嫖你的那一晚,你也不厌恶吗?”
  “呵……”
  玉霖笑了一声:“这种事,你也要追本溯源……”
  “我想知道。”
  张药打断玉霖,“认识你至今,我有没有让你厌恶过。”
  他在问什么,不言而喻,但玉霖觉得,自己不能再往下答了,而张药竟好像看透了她一样。
  “没事,你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说完这句话,拉起了被褥,罩住了他自己的双腿,“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你说。”
  “你什么时候教我写你的字?”
  玉霖一怔,她显然没想过,在她“进退维谷”之境,张药竟然问起了她的字。
  她好像说过很多次,会教他写字,可似乎都是一时兴起,又或是情势所逼,她不得不利用张药的那只手。
  “我……”
  “玉霖。”
  张药唤了她的名字,“除了遵照皇命杀人?北镇抚司,还有没有可能,去做别的事?”
  这有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令玉霖不禁失笑。
  “张药,镇抚司,只能是天子手眼。”
  “可不可以是你的手眼?”
  他说完这句话,双手膝前交握,抱膝而坐的素衣指挥使,在玉霖眼前周身干净地问出这句话,玉霖却哑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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