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59节

  玉霖已然站不稳,那只手上的手,抓在李寒舟的胳膊上,颤抖不止。
  “张药你住手。”
  张药别过头,他很想告诉玉霖,死到临头,就收起她的悲悯仁慈,谁想却听她说道:“你又想过回活人穿寿衣的日子了吗?”
  张药握刀的手一顿。
  玉霖仰起头,冲张药喊道:“若不至绝境,谁欲做死士?张药,我此生最恨私刑!”
  类似的话,她好像说过。
  在什么地方呢?
  张药未及彻想,手中之力却再度聚合。
  他不认可玉霖的话,至少此时不认可,甚至觉得,文官就是矫情。
  刀刃之下的人已痛得瞳孔发浑,绞在一起的双手在虚空里乱抓,脚上的踢蹬也越发剧烈。
  一个人的惨象,在众目之中引为奇观。
  众人惊惧,万籁俱寂。
  玉霖忽然问道:“张药,你在教化谁?”
  张药其实并不能听不懂这句话,但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丝畏惧,这一丝畏惧竟引得他隔空将之前欲斥玉霖的话说了出来。
  “十年书白读,十年司法官白做……蠢货,妇人之仁……”
  “谁说的?”
  玉霖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什么酸话,我听不懂。”
  “简单来说就是有些事回得了头,有些事回不了头。”
  她竟自如地切作俗言。
  “张药,读书是没什么好处,就一样,教你矫情,让你想得多,然后让你自己有路回头走。”
  张药怔住。
  “把刀拔了,张药。”
  她又重复了一遍,“把刀拔了,我自己救自己……”
  张药回过头:“他是江湖死士,你要赌他对你的仁慈吗?玉霖,不可能……”
  “跟他无关。”
  玉霖就着伤手抹一把脸,顿时满颊血污。
  她迎城门风口转过身,看向赵河明。
  赵河明望向玉霖,那道目光,何去年在大理寺公堂上望向他的目光何其相似。
  “你……”
  “君额上似可跑马。”
  真厉害,对着张药说完一通俗话,她还能对他赵河明,再次雅言相斥。
  赵河明不禁垂眼,“小浮,要求救就好好和我说话。”
  “没人求你。”
  玉霖慢慢松开李寒舟的手,朝赵河明走近,直至走到赵河明面前,才低声说道:“你们一直觉得,你们面临的所有困局,解法都在蝼蚁的性命之上,所以杀人,灭口,你们做得很习惯。但其实,反过来也一样。”
  赵河明眉心顿蹙。
  “赵刑书,蝼蚁性命的困境,解法也在你们身上。”
  第51章 男女间 因为我不想生儿育女建祠堂,我……
  赵河明低头看向玉霖的手, 数月修养之后,外伤痊愈,但手力显然不足。
  那枚脱手镖虽不重, 她仍然拿捏得十分吃力。
  在他赵河明的目光下, 那五根纤瘦的手指, 似乎也暗生胆怯,不自觉地朝衣袖中藏去。
  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静。
  赵河明的目光从玉霖的手上移开,移上她的面容须臾停留, 忽而抬腿,径直向玉霖身前走近。
  张药侧向李寒舟, 一个眼风扫了过去。
  李寒舟正要上前,却听赵河明道平声道:“我还债而已,张指挥使慌什么?”
  张药根本不想理赵河明, 再督李寒舟:“李寒舟,你今日犯几次混了?”
  李寒舟听着自家指挥使的声音,头皮都要炸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赵河明向玉霖抬起了手臂。
  他今日是从城外道观过来的, 又不奉点卯之日,不披官服,只着一身青绿道袍,大袖收祛,袖口随他抬手动作顺臂滑落,露出半截手腕。
  “张指挥使, 让你镇抚司的人让开。”
  说完,又放低了声音,轻得只剩他与玉霖二人可闻。
  “割吧。”
  他对玉霖道, “拿你手上的脱手镖,照我的手腕,割吧。”
  那只手掌心向上,指节处生着常年握笔的薄茧。
  生来清贵的家族菁华,从来不弄刀剑,骑马射箭也不过闲时娱兴,由手窥身,真可见一副绝好的皮囊。
  玉霖看向赵河明的手掌,不知为何,这一幕,她似乎有些熟悉。
  好像很多年以前,也有这样一只手,“清白无辜”地摊在她面前。
  手掌上托着什么呢?
  是定胜糕。
  还是蜜饯。
  是郁州城内的第一朵迎春花。
  还是一枚有棱角的石头。
  玉霖看不清楚。
  她的身子微微晃动,却不肯抬手。
  “我知道你不会割。”
  赵河明的声音点破玉霖眼前的虚影,
  他眼睑轻垂,淡道:“伤了我,的确会逼出救你命的解药,但你戕害职官,按《律》判你,你又要落凌迟之罪。小浮,你还是个死。”
  “不至于,尚有可辩的余地。”
  赵河明眉头轻挑。
  “你怎么辩?”
  玉霖闭上眼睛,吐纳调息,试图凝聚已逐渐有些混沌的意识。
  “罪奴以利刃伤官,按《律》的确该杀。但若其行,上揭阁臣,私养阴兵为祸梁京之实,下助禅家,探天授君王之金,是否可请……功罪相抵。”
  赵河明手指微握,如当年师生同席对谈一般,平静地发问:“可以,但是,援何条例?”
  “《问刑条例》中,得以援引的案例不胜枚举。”
  玉霖原本就有些模糊的视线,此时更加混沌,她勉力在赵河明面站立,声音越来越轻弱。
  “今日……非在公堂,我不欲与刑书相辩,他日若三司带我跪堂,我定请刑书大人,与首揆大人,双双立我身旁,与我……同做罪人。”
  “很好。”
  赵河明笑了一声,手仍然抬在玉霖面前,“堵死了我等所有的路,然后在情理之内,又为你自己开了一条生路。这的确是刑名官的破局之法。”
  “承蒙夸赞,不敢领受。”
  赵河明看着自己的手腕笑了笑。
  他说完这句话,臂垂祛落,抬头看向场中的刑部堂官,赫然抬高了声音。
  “赠药。”
  话音刚落,城门一角忽闪来一物,直向玉霖身旁的李寒舟。
  李寒舟忙抬手接下,见是一只青瓷素瓶,
  堂官面前,赵河明续道:“没又听清我的话吗?给今日受刑的犯人赠药。”
  两个堂官忙领了命。
  此时玉霖已经周身力泄,李寒舟忙上前撑住她的身子,却又不敢贸然将手上的伤药用在她身上,不得不再次看向张药。
  “李千户……”
  “诶。是属下在,不是下官在……不是那什么,姑娘请说。”
  李寒舟今日的确干了件大混事,张药不剥他皮是不可能的,如今思绪混乱,哪里知道如何回应玉霖。
  “别看他……”
  玉霖声音已经哑了,“他憨的……”
  李寒舟脸色一红,看着张药那张丧脸,不自觉地重复玉霖的话:“憨的?”
  “快救我,再不救我……我要死了。”
  “好好……”
  李寒舟看着玉霖的手臂和肩头,人却一整个手足无措,“那个……来人!你们围过来!”
  “你到底是有多蠢?”
  张药的声音逼近在李寒舟的头顶,李寒舟愣是一动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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