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这是……是北戎单于写给武阳长公主、表达思慕之情的信笺,上面还盖有北戎单于的印章。”
  没人知道三公主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程曜灵度过最初的难以置信后,死死盯住了三公主,目光几乎恨出血来。
  慕容瑛却是倏地嗤笑了一声,眼里只有看透一切的、死灰般的寂然。
  三公主低着头,不敢直视程曜灵,整个身子都在细细颤抖着。
  “父皇,你看,这下人证物证俱全,姑母她……”昌平公主见缝插针,趁胜追击,却被天授帝打断了:
  “皇家还丢不起这么大的人,武阳她虽然抗旨不尊,勾结北戎,但毕竟与朕一母同胞,朕到底于心不忍……就以公主礼,葬到徐家坟地,跟徐荣合葬吧,也不要追究其他了。”
  徐荣就是武阳长公主那个早逝的亡夫。
  杨弈立刻跪地:“陛下圣明。”
  天授帝点点头,面上流露出虚伪的、高高在上的恩慈,对杨弈揣摩上意的功夫很是满意。
  程曜灵不甘心,还想辩驳力争,却见慕容瑛已经给天授帝行了礼,转身离去。
  她咬紧牙关,也带着满腔愤懑离开了。
  当晚,程曜灵到城中棺材铺买了具最好的棺材,找了红缨军中几个胆子大的,抬棺到重明宫的长乐门前,打开一半棺盖坐了进去,怀里还抱着武阳长公主的牌位。
  她不跪,天授帝不配。
  跟程曜灵一起抬棺的几个人想留下来,却都被她撵走了:
  “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们留下来,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抄家灭族也未可知,还是在传令兵将事情禀报宫中之前,快回去吧。”
  天授帝得知此事,辗转反侧许久,竟然起身乘辇到宫门前,来看程曜灵。
  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看见程曜灵就哭了,把提着的琉璃灯递给旁边,走到程曜灵身侧,边哭边把程曜灵往棺材外面拉:
  “郡主何苦这样,陛下见到不知多心疼,快出来吧,别再被阴晦之气给伤着了。”
  而冬日森冷的月夜里,程曜灵目光灼灼,只定定望着天授帝,任旁人怎么拉扯,都岿然不动。
  第77章
  “朕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天授帝抢过琉璃灯狠狠砸到贴身太监身上:“别拉扯她,她既喜欢棺材,就让她坐在里面!”
  他这完全就是在用身边人撒气了。
  贴身太监顾不得痛,捡起琉璃灯,跪下膝行到天授帝身边,抓着天授帝的裤腿,涕泪横流,哀痛道:
  “郡主年少,难免轻狂过头,不知陛下苦心,为些无谓之事伤了父女情份……”
  程曜灵眼里烧着两团火焰,打断了天授帝贴身太监的圆场:
  “什么苦心?忌恨打压亲妹妹的苦心?侵吞辱没红缨军护国功绩的苦心?苦天下女子快自己心的苦心?!”
  她也借着旁人跟天授帝对话。
  天授帝勃然大怒,一脚踹x开身旁贴身太监,脸上肌肉和指着程曜灵的手指不住颤抖: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是何等无君无父的悖逆之言!她这是要反了天了!”
  在场众人尽皆跪伏,两股战战,栗栗危惧,连一句“陛下息怒”都不敢劝。
  但程曜灵还敢说:“我本来就无君无父!”
  她的声音清晰无比,直视着天授帝:“是你要当我的君,是你要当我的父,可你却是一个小人,一个盗贼,这样的君,这样的父,不如没有。”
  “你!你……咳!”天授帝登基近二十年来,何曾有人这样顶撞过他,心口郁愤冲破一切,喉中咯出了一口血来。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郡主快别说了!”有人扶住天授帝,有人冲着程曜灵哐哐磕头。
  程曜灵看见天授帝脚下的血渍,鼻子一酸,抿紧了唇,眼里登时也蓄满了泪水。
  她是真心孺慕过天授帝的,曾经那样温和的长辈,那样悉心的关切,那样比母亲还纵容她的溺爱,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
  “朕早该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
  被宫侍擦去唇边血迹,天授帝目光悲凉,面上含着一种衰朽的凄切,与坐在棺材里的程曜灵遥遥对望,似乎透过她看到了什么:
  “你为谁哭呢?为武阳?还是为红缨军?还是为你自己?恐怕哪天朕驾崩了,你也不会为朕流一滴眼泪。”
  “你们都是一样的凉薄,一样的自私,一样的毫不犹豫就背弃朕。”
  究竟是谁凉薄、谁自私、谁毫不犹豫就背弃?
  真正恶毒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恶毒。
  程曜灵终于明白,自己说的话,天授帝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他永远不会觉得是他错了。
  天授帝迈步离去,转身的时候,衰老的眼角有几滴浊泪坠下。
  程曜灵仍抱着武阳长公主的牌位坐在那里,没多久来了一队禁军,将她层层包围,长乐门也被禁止出入。
  日升月落,再升再落,程曜灵一直定在那里,不出声,也不动弹。
  直到第三日,慕容瑛带着返京的五千多红缨军残部,操戈带甲,全都站在长乐门前,与禁军对峙,一副逼宫的架势。
  其实也就是在逼宫。
  后来天授帝派宫侍传话,退了一步,同意在邙山为武阳长公主立衣冠冢。
  慕容瑛谢主隆恩,拨开层层禁军包围,掺起自己的学生离开宫门,并让宫侍上报天授帝,说红缨军自请离京,回沧州守边。
  天授帝犹豫许久,怕放虎归山,最终被杨弈劝服了。
  杨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红缨军都有大功在身,杀是杀不得的,打散了编入禁军更不可能,留在京畿也是祸害,不如外放,再将邓显调回沧州做沧州牧,他不会容许沧州生乱,即使生乱,他也压得住。
  何况红缨军回到沧州,又无俸禄爵位,光养兵就是大问题,邓显也不会看着一支无法收服的队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壮大。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红缨军声名渐隐,无以为继,总有散入尘海、凋零殆尽的一天。
  天授帝深以为然,又给沧州几个重郡指派了亲信,彻底放下心来,准许了慕容瑛的请求。
  杨弈也松了口气,这事他本来没必要掺和,真论起利益,红缨军跟他甚至还算对立的关系,但他有私心。
  他想的是,程曜灵不适合京城,去沧州更自在,而且他官升得太快,下半年估摸得申请外任了,到时候就去沧州,以天授帝对他的信重,这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在这事上他帮慕容瑛、帮红缨军一把,抵消抵消当日在暖阁说的那些话,等下半年到了沧州,也不至于没脸去见程曜灵。
  杨弈虽然不知道程曜灵为什么跟靖国公府退婚了,但他心中是很庆幸的,认为他和程曜灵缘分未断,将来破镜重圆也未可知。
  天授帝不是不知道杨弈从前跟程曜灵的事,但仍采纳了杨弈之言,因为这其实也是他心中偏向。
  之后,岑丰接过了武阳长公主生前一直任着、连圈禁中都没有削去的大将军之职,正式站在权力之巅。
  许多人叹:“时无豪杰,使竖子成名。”
  三公主被封长宁公主,在天授帝示意下,与昌平公主一同前往邙山,以皇室中人的名义祭祀武阳长公主。
  但二人均被守在那里的程曜灵用利剑逼回。
  武阳长公主墓前,慕容瑛交给程曜灵一枚玉佩,说是武阳长公主遗物,北地四姝最好的那段年月,一个用来打赌的小玩意儿,她睹物伤怀,所以现在送给程曜灵玩儿。
  二月初,忠节夫人代女受过,于灵泉观出家,程曜灵前往求见,想带母亲一起回沧州,忠节夫人始终不见,显然无意,程曜灵只得离去。
  而后慕容瑛和程曜灵领着红缨军残部向沧州进发。
  行至沧州南部时,程曜灵实在担心慕容瑛的身子,放缓行军速度,执意买了辆马车,自己为慕容瑛执鞭驾车。
  “师傅,你今天睡了好久。”
  中途歇息的时候,程曜灵钻进马车,给慕容瑛递上水囊,满面担忧。
  慕容瑛喝了口水,摸摸她的脸,苍白的脸上撑出一点浅淡的笑意:“你车驾得稳,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是方才那段路明明特别颠簸……程曜灵抿紧唇线,本来想将眼里的泪意憋回去,却还是没忍住钻进慕容瑛怀里哭了。
  “师傅,我不想你死……”
  慕容瑛轻轻抚拍她的背,安慰道:“师傅不会死的。”
  程曜灵吸吸鼻子,抬起头,满脸眼泪,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慕容瑛点头:“等到了沧州,我会吃一剂药,可能要睡几天,但醒来就会好的,只是会忘记很多事情,到时候你可别仗着知道得多,就糊弄我。”
  程曜灵破涕为笑:“我就糊弄你,我还要当你师傅,把你教我的都还给你。”
  “你不是早就还给我了吗?”慕容瑛眉梢挑了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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