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死那年,段檀才十一岁,连把她已经僵冷的尸体从梁上抱下来都做不到,只能蜷在角落里整整一夜,在雷电风雨中,静静盯着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的母亲。
  她对段檀其实并不好,段檀也以为自己对她早没有了任何期望,可那一夜过后,段檀的世界还是随她一同死去了。
  要不是如今怀里这个人……
  段檀垂眸,看向脸上流露出黯然之色,正踌躇着开口的云无忧。
  而云无忧张了张嘴,终又闭上,在这种段檀将心剖开给她看的时刻,说什么她都觉得苍白无力。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只是更紧地回抱了段檀,用自己的体温去贴近他、包裹他。
  “你别太伤心,都过去了。”说出这种徒劳安慰话的反而成了段檀。
  “少胡扯!”云无忧才不信,重重在他侧脸上啄了一口,语气难过得几乎带着点哭腔了:
  “怎么可能过去呢?明明该伤心的人是你才对,你别骗自己,也不要逞强,这样的事,一辈子过不去也没什么的。”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只因段檀一句话,就为他哀痛至此。
  云无忧一只手掰过段檀的脑袋,认真看着他双眸:
  “以后你要是害怕了,可以对我直说,不用像方才那样拐弯抹角,我不会嘲笑你,也不会评判你,更不会因此轻视你、伤害你。”
  “我会永远最偏心你的。”
  她对承诺素来谨慎,此刻也用上了“永远”和“最”这样的字眼。
  段檀定定注视着云无忧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心底喟叹,这样的好梦,真希望一生都不要醒来。
  “你不偏心我也没关系。”
  太好的东西,段檀是不敢奢求的,所以他道:“你只要一直陪着我就好了,永远陪着我,别再扔下我一个人。”
  其实于他而言,这也好得有些过头了,可这已经是他用最好的那个去换的了,所以……还是可以期盼一次的吧。
  云无忧与段檀十指相扣,神色坚定,气势如虹地许下豪言壮语:“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最偏心你。”
  有泪划过段檀眼角,又被云无忧轻柔吻去了。
  二人之外的天地,电光雷鸣都已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院中回廊下,阿宁和戚娘所住的厢房窗扉处,良王披着蓑衣,如同一尊寂静而冰冷的石像,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听着房中戚娘温柔的、慈爱的、哄孩子睡觉的哼唱。
  直到再也没有孩子的哭闹声传入耳中,他才默然转身,山岳般的身影无声无息消失在了茫茫雨夜之中。
  ……
  谁也没想到的是,一个雨夜,一次风寒,竟会要了戚娘的命。
  起初只是轻微的咳嗽和低热,大家都以为是照顾阿宁劳累兼雨天受了凉,她自己也没太上心,只让太医开了几副寻常的驱寒药。
  岂料不过两三日,病情便急转直下,低热转为持续的高热,咳嗽也变得撕心裂肺,痰中带血。
  平日健朗能干的一个利落人,转眼就被病魔摧垮,脸颊灰暗,眼窝渐渐陷下去,连呼吸也费力,精气神都衰败殆尽。
  太医们轮番诊治,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凝重,最后只唉声叹气地做出定论:“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最后的时日里,云无忧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戚娘床边,看着戚娘痛苦地挣扎咳血,看着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看着她眼中那坚毅慈爱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在提起阿宁时,才略亮一亮。
  这日暮色四合,昏黄晖光无力地爬上病榻,映照在戚娘已有死气的面颊,她似有所觉般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内缓缓搜寻了一圈,最终落在身旁那张写满悲戚的脸上。
  “曜灵……”她的声音虚弱嘶哑,精神却回光返照般好了许多。
  “我在。”云无忧立刻俯身凑近,紧紧攥住她枯瘦无力的手掌,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她已经历过几次至亲离世,太知道人将死时是何种模样了。
  “阿宁……”戚娘又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云无忧抹了把眼睛:“我去把他抱来给你。”
  她转头欲走,却被戚娘捏住了手:“咳咳……别……别过了病气给孩子……”
  “你是他母亲,他怎能不来见你最后一面?”云无忧回握住戚娘的手,字字恳切,心如刀绞。
  戚娘却望着她,眼里是重病之人难得的清明,执着地、坚定地、缓缓地摇头。
  云无忧难以违逆戚娘的意愿,只得颓然作罢,坐回了原地。
  “曜灵……这个王府里,我最相信,也最能托付的人……就是你,阿宁他、他生下来就没有母亲……”戚娘话里,带着浓郁的托孤意味。
  云无忧对她话中之意心领神会,当即向戚娘承诺:“你我就是他的母亲,你放心,对我来说,阿宁早就跟安儿没有分别了,我一定会好好将他抚养成人的。”
  “阿宁交给你……我自然放心,但……”戚娘面上仍有挥之不去的忧虑,她艰难地喘息了一阵儿,才又开口,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要将云无忧整个人都穿透:
  “但你这个人……有时候锋芒太利……咳咳……难免、难免偏激。”
  “那日之后,你、你心里一直对王爷有恨,我看得出来……”
  云无忧抿了抿唇。
  “别恨王爷……他、他有他的苦衷和道义……”戚娘握紧了云无忧的手,苦心相劝。
  云无忧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可胸中那股愤懑最终还是冲破了一切,她咬着牙道:
  “那又怎样,他的苦衷和道义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要牺牲无辜婴孩,来慷女人之慨?”
  “你……咳咳。”戚娘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呛咳起来,一大口暗红的血沫溅在枕畔,简直怵目惊心。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云无忧声音颤抖,双目含泪,慌忙用手帕擦去她唇边颈间的血渍。
  戚娘缓了一会儿,呼吸平稳不少,眼角却涌出大颗的泪珠:“你再恨王爷……他、他也终究是阿宁……和小王爷唯一的父亲……你总要、总要为他们着想……”
  云无忧默然不语,在戚娘看不到的地方攥紧了拳头。
  戚娘看着云无忧,濒死的虚弱神色里,充满了深切的哀求。
  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云无忧的手腕:“曜灵……算、算姐姐求你……别杀王爷……别让阿宁、让阿宁没有父亲……”
  戚娘不愧做了几十年的影卫,这段时间,段檀与云无忧日日相对,都没发觉云无忧压在心底的、对良王深刻的杀意,她却对此一清二楚、洞若观火,甚至在这最后时刻,不惜以命相挟,试图化解。
  云无忧霎时心头大震,眼泪也落了下来:“你这算什么……都这个时候了……我甚至、我甚至还不知道你完整的名字……你却跟我说这个……”
  “曜灵……答应我……别杀王爷……答应我……”
  说到最后,戚娘已经气若游丝,眼神也渐渐涣散,却始终牢牢抓住云无忧的手不肯放开。
  直到云无忧终于承受不住,无法招架地点头,她才手掌一松,嘴角x扯起一抹微弱而安心的笑意,目光转至门外阿宁所在的方向,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阖上了双眼。
  云无忧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扑倒在戚娘身上,紧紧抱住那具不会再有任何回应的躯体,放声痛哭。
  这个刚刚死去的女人,独自在黑暗里护着一个孤儿,艰难行走了那么久,面对多少风雪都不曾后退,却倒了在黎明已至、天光大亮的时候。
  而云无忧甚至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的名字。
  此时院落中央的厢房内,正被奶娘哄着喝药的阿宁,不知为何突然打翻了药碗,也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奶娘自然是仔细地哄着,没有丝毫不周。
  可这世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带他来到人间的生母,对他爱逾生命的养母,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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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迟一点,天上见
  第45章
  戚娘下葬那晚,云无忧托人为她点了满城的孔明灯。
  云无忧问过段檀,段檀说戚娘当年是被遗弃街边的女婴,自幼便入了影卫,没有名字,连“戚”这个姓,也是因为她当年在影卫中被叫做“影七”。
  云无忧听后默了很久,有一把刀在心中挥舞无数次,却不知该挥向何处。
  但总得做些什么,所以她为她彻夜燃灯,她要这京城有一个夜晚,只属于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
  明灯照夜,人人争仰。
  京城的街巷、楼阁、水岸,无数人驻足抬头,惊叹着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良王府中,云无忧牵着病愈的阿宁,在院落中央也升起一盏灯火,看着它在猎猎晚风中飘晃而上。
  段檀走到云无忧身侧,云无忧看了他一眼,俯身抱起阿宁,忽然问他道:
  “你父王为何就认定了你当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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