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朕如今坐在这位置上,今后要做的,不会比先帝仁厚,比康武帝少担多少骂名,不知还要有多少家破人亡……多少个你。”
  “……你不该在这里,眉儿。你应当恨我。即便不恨……也离我远一些吧。”
  姜眉静静地听着,抱紧自己的小腹,只轻声道:“不必想太多,你不要太劳累,记得我们的约定。”
  她转身离开了,不敢再看他,宗馥芬还在等她,两人要一同去看望燕儿。
  顾元琛看不到,却也目送她远去,冯金寻来,称长敬公主想要求见。
  徐玮彬谋逆被杀之后,徐家满门亦被抄斩,只有其妻“宗馥芬”因昔年救护公主有功,恩封长敬公主,又因怀有身孕,只被废为庶人,禁于皇宫之中,顾元琛回京之后,只为其指了一个御医安胎,并未召见。
  “这又是做什么,这才流了多少血,她这就怕了?”
  虽不愿见,可是现下心绪不宁,顾元琛只想这一日不会更难熬,便还是让冯金扶她去了囚禁顾怀乐的旧殿。
  进门后,冯金先瞧了一眼,便见顾怀乐一身素净宫装,虽无钗环,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只是面色苍白,只不过顾元琛是看不见。
  “因何事要见朕?”
  顾元琛懒得落座,只站立在殿门外询问。
  “你不必因听得了什么风声就担忧不已,朕说过会留你一命,还有你的孩子,若你腹中是个女儿,生下后可送出宫,寻个清白人家抚养,朕保她一世平安。”
  “若是个儿子……便与你一同,长居深宫,朕亦保你们衣食无忧,直至终老。”
  顾怀乐缓缓起身,跪伏下去,向顾元琛行礼。
  “陛下恩慈,草民感激不尽,只是不敢承受。”
  她抬起头笑着说道:“容陛下恕草民僭越……怀乐恭贺皇兄登临大宝,昔日,怀乐并非没有劝过母后,告诉她皇兄才是她的血脉,让她早日悔悟,莫要总是与皇兄相争,如今结局,是母后的报应,亦是……怀乐的报应。”
  顾元琛无意听这些,转身欲走。
  “皇兄!”
  她猛地提高声音,绝望喊着。
  “您难道从不觉得奇怪吗?康武帝有了皇七子之后,宫中再无皇子降生,只传言其因丹药损伤身体,可为何徐妃却能诞下一位公主?为何自那之后,她便因公主复得盛宠?”
  冯金骇然,顾元琛的身形亦被僵直地钉在原地。
  “皇兄应当知道陆蒙煦大人吧,他是个好人,从前曾收留了一位浑身是伤的哑巴作为贴身仆从,原本相安无事,却有一日那仆从被先丞相赵书礼看到,而后陆家一门灾祸不断。”
  “……石宗云为相时,与赵书礼曾有往来,赵书礼亦与新贵徐家来往颇深,宫闱森严,偏是当年康武帝手下赤衣楼众人在宫禁之中进出自如……错了,是在石宗云手下听令,进出自如。”
  顾怀乐惨然一笑:“皇兄应当杀了我的。”
  “幼时怀乐也是偶然得知此事,那时便明白,要想活下去,必须对母后言听计从……我也没有办法……那时她说皇兄逼迫愈紧,甚至很可能夺位先帝,便成日满心忧虑。”
  她哭道:“她说,我若做宗馥芬,众人会更平安一些……故而当年我也只能说芬儿已身死,皇兄那两封书信,怀乐当真谨记于心,却也当真没有什么办法。”
  “如今徐家已经满门诛灭,我听闻昨夜宫变,便知道也该得来我的报应了。”
  “你——!”
  顾元琛倏然转身,还不等他责问,身侧冯金已失声惊呼:“你要做什么,快来人!”
  冯金来不及阻拦,便见顾怀乐握着一枚被磨尖一端的发簪,刺入自己颈侧,鲜血直冲而出。
  顾元琛上前,摸索着她的脖颈,欲要为她按紧,顾怀乐却推开他的手,气息微续:“陛下,我们本非兄妹,我无颜再活于世,这个孩子是徐维彬的,不该降生世上……我死了,你方能安心,我心有歉疚,便以此赎罪吧。”
  她用力攥住顾元琛的衣袖,用尽最后气力喊道:“你应当登基的,我知道……故而一定要狠心,一定要狠心!你要把皇位拿紧在手,该杀了的,这个孩子,他来得不是时候啊……他不该来……”
  话音戛止,顾怀乐的手颓然滑落,鲜血却仍在外涌,顾元琛怔楞在原地,冯金亦不知所措,只回想着方才顾怀乐所言字字句句。
  “太妃在哪里?冯金,你带朕去见太妃!”
  *
  姜眉与宗馥芬相依走在长街上,宗馥芬低头看着自己裙角上沾染的血珠,忽道:“眉儿妹妹,这一生做错了一步,就再也挽回不得了。”
  “为何这样说。”
  她凄然笑了笑,没有回答缘由,只是说:“我不知道徐英为什么要终日念经,装得那副慈善模样,顾怀乐也是如此……燕儿性情大变,也是成日礼佛,我不懂她们为何这样做。”
  “可是如今我也想寻一处庙宇,今后青灯常伴了……我知道的,你不怪我,七哥也不怪我,可是我自己怪罪自己,这一世也要心怀不安,我好悔恨啊。”
  姜眉停下脚步,抱了抱她。
  “恶人不会不安的,不是我们的错,莫怪自己了。”
  姜眉又问道:“你应当很恨太后和那位公主的,对吗?”
  “嗯……我恨徐英,她也得到报应了……她一定想不到,七哥会有一日登基,她当是最怕此事了,七哥已经将她关起来了,徐家也杀了干净。”
  “她的报应还不够。”姜眉低声说道。
  燕儿听闻是公主来了,依旧不肯相见,姜眉没有管侍女阻拦,径直走了进去,在她背后轻唤了一声。
  “姜姑娘?”
  燕儿回头,怔然看着已经有些认不出的姜眉,手中的佛珠扯断了,溅落一地,险些被自己的衣裙绊倒,冲上前抱紧姜眉,三人紧拥在一起,却只有姜眉没有落泪。
  宗馥芬向燕儿道歉,她当年思及燕儿无依,只恐事发之后,燕儿及家眷被危累,才不得不让燕儿以为姜眉当真身死。
  “姑娘活着就好,我便放心了。”燕儿温柔笑着,转过身去捡拾落在地上的佛珠,姜眉亦帮她,轻声念道:“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你或许早就离开行宫了,不会——”
  燕儿却打断了她,低声问道:“姑娘,你离开后过得可好?与我说说这些事吧。”
  听姜眉说了这几年的经历,燕儿笑了,称果然当年该让姜眉离开,便不再多言自己的事了,她称有些话想同宗馥芬说,请姜眉暂时回避,她才出殿门,就见顾元琛匆匆赶来,怒火灼灼,姜眉欲要上前搀扶,他却已经没有时间停住脚步。
  “都滚出去!”
  他怒骂道,只让无关的宫人悉数离开,步步逼近燕儿,若非是宗馥芬和姜眉在,只怕顾元琛当真要动手。
  “朕知道你曾投靠太后……看在她二人面上,朕不会对你怎样,你告诉朕,顾煊是谁的孩子,是不是徐英指使你亲近先帝,你是不是早就怀上了孽种!”
  燕儿抖如筛糠,面上泪水肆流,只向顾元琛行礼,道了一声“参见陛下”,便转头继续向宗馥芬说着未完的话。
  “我不是不愿见你,也不是为了荣宠投靠徐太后的……她用兄嫂和侄儿威胁我,还疑心是我侍奉她时在她熏香和安神汤中下药。”
  燕儿扶着宗馥芬的脸轻声道:“我恨她害了小怜,是我在她熏香里放了东西,可是我知道安神汤是公主殿下你t动了手脚,我知道你也恨她,左右也逃不掉,便认下了,煊儿出生后,我不敢见,我知道终会有这么一日的。”
  顾元琛沉默良久,冯金感受得到天子气息近于绝微,身形颓然。
  他哀然问道:“先帝虽身有旧伤,咳疾伴身,却忽然病重至那般……朕问你,你可曾害过先帝?”
  燕儿哭着答道:“不曾,不曾害过先帝,我……我心知有愧,不是我。”
  “顾煊究竟是不是先帝的孩子……你,你告诉朕,朕不会杀你的。”
  顾元琛还未得到答案,便剧烈咳嗽起来,冯金也心感悲凉,虽搀扶着他,却是最终与他一起缓缓跪倒在地。
  知道了答案,却又能如何呢?
  顾元琛只有绝望大笑。
  只想他在北境六载耗尽心血,皇兄为朝政殚思竭虑,操劳至死,死前费尽苦心,他如今已苦苦支撑,不想却是换来这般结局。
  “冯金,你把太妃带去见太子,现在就去,盯紧她,她若敢胡说一个字,当即拖出去杖毙。”
  宗馥芬来不及擦眼泪,追着燕儿离开了,顾元琛跪在大殿内,只觉得双腿沉重,似乎再也站不起来,直到姜眉踢开他身边滚落的佛珠,从身后环抱住他,与他一并低声啜泣。
  “眉儿,你走吧,今后不会安宁的。”
  第120章 缘尽(二)
  “好。”
  姜眉答道,眼泪在他背上濡湿一片,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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