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宝剑光华流彩,顾元琛的目光也不由得在那泛着银光的剑身上停留了一瞬,只是他看着顾煊稚嫩的脸庞,回味着这孩子有些过于用力的讨好,心中更生出难以言说的疲累。
  “殿下此番心意,臣心领了。只是此双剑乃陛下所赐,意义非凡,殿下更当好好珍藏,臣若受之,心有惶恐,至于叔父子侄之道,臣更不敢高攀,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给顾煊丝毫转圜的余地。
  到底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藏不住太多心事,被如此回绝,顾煊眼底的光霎时黯淡下去,扶在锦盒上的小手亦微微收紧,有些委屈和失落,默默低下了头。
  “好吧……是煊儿唐突了。”
  顾元琛将他这番神色看在眼里,心中轻叹了一声,终是放缓了些许语气,轻拍了拍顾煊的肩膀。
  他温声道:“储君之责固然深重,可殿下也当爱惜自身,读书习武虽要紧,也需张弛有度,您年纪尚小,不必太过紧逼自己,宫中若无玩伴,便让陛下为您寻几个伴读,莫失了少时欢乐。”
  他认真安抚,却在心里暗笑,自己是何时变得这般重情,如此啰嗦,莫不是看着这个孩子,又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吧。
  顾煊还未开口,冯金便在门外躬身禀报:“见过王爷,太子殿下,王爷,陛下请您至紫宸殿一叙。”
  看着他衣角消失在殿门外,顾煊面上属于孩童的笑容一分都不见了,侍女上前想要为他收起锦盒,却见他猛地将手按在那锦盒上,尚幼嫩的手指被剑身割破,流着鲜血,他却抿紧嘴唇,始终一言不发。
  *
  行至正殿门外,恰遇燕儿离开,她低垂着头,步履匆匆,年纪轻轻却周身迟暮之气,顾元琛正欲告知如今太子就在暖阁,她却当真如宗馥芬所言,只当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向顾元琛问了声安后便漠然离开了。
  紫宸殿内蕴着浓重的药气,只是顾元珩并未如往常那般端坐御案之后,而是半倚在内殿的暖榻上喝着药,神色疲累而郁结。
  “微臣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你坐吧——朕先不喝了,都下去吧。”
  顾元珩揉了揉额角,接过清茶压下口中的苦涩,目光落在顾元琛身上,瞧他身穿一件暗红色的外袍,有些诧异地问道:“可是今日你府中有事?朕记得你过年时从来不喜穿红。”
  “并无要事,”顾元琛垂眸答道,由冯金引着坐在了暖榻另一边,“只是府中管家今日成婚罢了。”
  闻言,顾元珩沉默了一瞬,语中竟略带了些歉意:“朕并不知有此喜事,方才急召你入宫,可有惊扰吗?”
  “皇兄言重了,您召臣子入宫,如何算得惊扰,臣已经安排妥当了。”
  冯金上了新茶,两人皆饮茶不语,并着偶尔噼啪作响的炭火,更衬得殿内寂静。
  “皇兄可有要事相议?”
  顾元珩命冯金去取奏报,交给顾元琛,语气也沉凝了几分:“不只是要事,还有些话要同你说——不过你先看看这益州的急报,今晨刚至。”
  急报中详述了自去岁秋后,益州境内出现了一股组织严密的流寇,日益猖獗。
  去岁小寒前夕,这群匪贼竟制造了原益州知府陆质一家满门被劫杀焚尸的惨案,因尸身焚毁严重,直至除夕前才确认身份,故而今日才急呈御前。
  顾元琛紧盯着陆质二字,双手有些颤抖。
  “朕记得这陆质曾受你提拔,文章做得不错,为官勤勉,只是不记得他如何去了益州。”
  “确有此事,其父是先帝旧臣陆蒙煦,故而得臣提拔,”顾元琛放下奏报禀道,“盛宁四年初,寒灾的时候,他安置流民不利,被下放离京了。”
  “因陆蒙煦提拔?”
  有些熟悉的名字,让顾元珩陷入一时沉思,顾元琛便略提起旧事。
  “皇兄操劳,当是一时忘了,他是先祖帝时的老臣,您登基后,曾与臣弟肃清不少与石贼往来甚密的官员,不过他当年是遭人构陷的……只是此人心气太高,为他翻案后,仍郁结不已,便称要追随先祖帝自缢了,当时朝中无人可用,臣觉陆质有才,故提拔他入朝为官,不想他在朝中并无建树,又被下放至江南。”
  顾元珩安抚道:“与你无关,他既能升任益州知府,便也是有才能的……下放,可是与赵书礼有关?”
  顾元琛微微颔首。
  赵书礼在他去往北境后不久便病逝了,如今也成了记忆中的名字,他不想再陪着天子回忆往昔,便只言问道:“皇兄可是觉得此案有什么不妥之处?臣与陆质多年未见,仅几年前将府上一名已故护卫之妹托他照料,回京后更是未得消息。”
  见他言语如此疏离,急急撇清,顾元珩剧烈咳嗽起来,痛心地问道:“你这是何意,难道以为朕疑心于你?”
  “臣弟非是此意。”
  顾元珩眉心紧蹙,凝视着顾元琛轻叹道:“朕召你入宫,一来是因记得陆质曾受你恩惠,将此事告知与你……二来却是因为这流寇,不论这陆质满门被杀是意外还是阴谋,都该清剿——朕记得,六年前你就在查窨楼。”
  听闻窨楼二字,顾元琛目光骤然震颤。
  “朕知晓这帮反贼祸心不死,只是当年内忧外患,既知你在查办,便没有再追问,后来……你去了北边,想来也应当是断了追查。”
  “是……皇兄是说,这群流寇与窨楼有关?”
  “得此急报前,朕就知道这些流寇行事狠绝,训练有素,追查一番,查到与窨楼有关。”
  “……陛下是想让臣继续去查?”
  顾元琛放下奏报,轻笑了一声。
  “只是当年臣自知触怒天颜,北上前便想将身后诸事安排妥当,旧部僚属多被安遣……何况时隔六载,如今的窨楼是何光景,臣一t无所知。”
  虽是仍是平淡恭敬的语气,却也终是泄出了一丝心中积压六载的怨艾。
  闻言顾元珩面露痛苦之色,掩面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身躯剧烈颤抖,冯金惊呼上前,忙为他抚背顺气。
  顾元琛亦是一惊,下意识起身去扶。顾元珩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苍白的手指无力垂下,手上尽是暗红的血迹。
  “皇兄保重圣体。”
  冯金与内侍手忙脚乱地将咳得有些虚脱的顾元珩搀扶回床上休息,又是一阵忙乱。
  顾元琛僵立原地,虽听了不少传言,可是今日亲眼见过,才知顾元珩的病情当真沉痛至此。
  待气息稍匀,顾元珩挥退了欲再给他喂药的侍女,只留冯金在旁,他疲惫地阖眼片刻,复又睁开,望向顾元琛,眸光颤动。
  “你告诉朕,你心中是否仍怨恨于朕?”
  不等顾元琛回答,他苦笑道:“是该恨的……当年刘素心之事,是朕亏欠于你,朕……欠你一个道歉。”
  顾元琛猛地抬眼,往事复现心头,可是千思万绪早已被时间消磨平淡,最终也只是呢喃道:“刘素心已死,当年之事,怪得她,怪得臣弟,却与皇兄无关。”
  “怎会无关呢……当年你已占据京城,却依她之言,为绝北患挥师北上,诛灭乌厌术齐,终归是为大周换来三年喘息之机……你被围岭阳时,心中就已经恨极了朕吧。”
  顾元琛心下思想了片刻,回忆起十年之前的事,仍觉得不平,故而当年应当是怨恨至极的。
  他怨恨了许久,直至遇到了他的眉儿,有了眉儿,他心中已有了期许,他想,他也可以放下怨恨。
  可是眉儿也已走了六年了,如今回首,莫说是怨恨,就连锥心痛楚和悔恨都被消弥尽了。
  “都已是往事了,皇兄何必再提呢?”
  顾元珩却固执地摇了摇头,神色哀然:“是朕失察糊涂,不知她心思那般深重,不知她在你身边做细作,甚至立她为后,不仅害她身死,亦害你心中积怨已久,是朕错了。”
  “原是这样……那也是臣弟有错吧,若早知皇兄不会一味袒护刘素心,或许臣弟也该在皇兄登基之初就向您禀明她所作所为。”
  这般语气,只让顾元珩无端想起从前的小眉,想起她也曾凄然说过悔意。
  当年若是他能再对她上心一些,便也不会让她自焚而亡……他越想越觉痛苦,呼吸又显急促,复咳出一口血痰。
  “你不必这样说!朕今日……今日也非是求你谅解的!”
  “皇兄当真言重了。”顾元琛笑了笑,目中再无怨意,他是真的放下了。
  “当年臣弟北上后不久,石贼余孽便反扑京畿,当时您自西北率龙武军东进,岂能坐视逆贼损毁宗庙,破坏旧都……何况乌厌术齐非是无能之辈,臣弟孤军深入,起初并不顺利,若当真腹背受敌,只怕早已没了性命。”
  “你——”
  顾元琛心中烦闷,不想多言,便道:“皇兄身子不适,不如先安养片刻,左右臣弟府中无事,待您身子好些,再行商议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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