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顾元琛未置一词,只淡淡叮嘱了顾元琪几句,要他看紧行宫防务,便离开了。
  他不再似从前那般对朝政孜孜矻矻,倒颇有几分置身事外的疏离,更不再似从前,仿佛皇兄病倒便正中他下怀,还能让他兴奋得意。
  他看淡了许多,也是觉得顾元珩不会死。
  “前几日尚说需要观察,怎会骤然至此,何时不行的?”
  顾元琛勒住马缰,目光审视着来人,确认的确在敏王身边见过。
  “回王爷,陛下昨夜便已不大好了……您莫犹豫了,情势危急,敏王爷已束手无策,当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了,您不必更衣了,速速前去要紧!若陛下安然,定不会怪罪您甲胄在身的。”
  顾元琛沉默片刻,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着行宫方向疾驰而去。
  直至兴泰殿外,顾元琛心头蓦地掠过一丝不安,脚步下意识地一顿,竟本能生出几分退意。
  然而,只是一瞬,姜眉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起了眉儿,便眸光一黯,终是举步踏入了殿门。
  两侧骤然闪出数道寒光,十数名御卫如同鬼魅般现身,冰冷的刀锋瞬间便架上了他的脖颈,抵住了他的后心。
  顾元琛身形微滞,却没有丝毫挣扎,任由膝弯被重重一击,踉跄着跪地,上了铁链与重枷。
  他谨慎小心多年,明知那不安是因为什么,却还是走进来了。
  这般迅捷整齐,皇兄身边的人,倒也不全是废物。
  终于到了这一日了,他无数次设想过的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顾元琛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满是疲惫。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望向空无一人的大殿,朗声道:“皇兄何时也学会了这等苦肉计?既要动手,直接杀了臣弟便是,皇兄今后自然稳坐江山,怎么?莫t不是犹不解恨,要将臣弟剥皮实草吗?”
  御座后的屏风微动,顾元珩紧盯着顾元琛,缓步走出。
  他也并非是全然演戏,面色的确有些苍白,步伐更是迟缓,行至御座前坐下,以拳抵唇,压抑地轻咳了几声,唯有目光锐利如鹰。
  他眼中有杀意。
  “这不正是你幼时的高论么,顾元琛?”
  顾元珩目光如刀,冷笑着说道。
  “朕记得那时你说无论什么权谋算计,都不如埋伏上十几个刀斧手,将人砍成肉泥便是,这才是谋略——何况朕如今若不动用此法,只怕难请动你这尊贵的敬王大驾呢。”
  他按紧了御案上那把日日陪着他的姜眉的剑。
  “朕卧病这些时日,你却按兵不动,怎么这般安分守己了?当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顾元珩挥手让御卫与冯金退下,沉重的殿门合拢,偌大的兴泰殿内只留二人。
  “告诉朕,顾元琛,这几日你为何不曾动手?”
  “难道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时机吗?血羽军在手,朝中半数大臣唯你马首是瞻,朕若此时殡天,你便可顺理成章登基了,四年前你不就想这样做了吗?”
  本就知自己今日难逃一死,顾元琛已不打算回应一句话,想到能去寻他的眉儿,心中更是平静无波。
  可听到了四年前,他仍是不由得怒火中烧,讥笑道:“臣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臣弟在这世上一日,皇兄的皇位就一日不得安稳,四年前皇兄的确不曾想这样做——可皇兄的枕边人呢?”
  他自是在说刘素心。
  顾元珩眸光一暗,抓起案上的密折,狠狠摔在顾元琛脸上,在他颧骨上留下一片红痕。
  却没有躲闪,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晃动一下,顾元琛睁开眼睛,眸中终于杀意炽烈。
  “你没有?”
  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顾元珩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止歇时,眼中怒火翻涌。
  “那你告诉朕,秋狩之时,你暗中调集血羽军精兵,埋伏围场之外,意欲何为?”
  “若非是当日……若非是皇后出了事打乱了你的计划,只怕朕早已身首异处,葬身猎场了吧!”
  前番顾元珩忽然对顾元琛发作,命人将他从府上带走为皇后跪陵,一连三日不见踪影,参与秋狩兵变谋划之人中便有胆怯者,见顾元琛归来后缠绵病榻,天子手段日益酷烈,恐日后事发生不如死,便向顾元珩告了密。
  顾元珩初闻此事时正在思悼姜眉,一时又惊又怒,忙命人查探,虽未得到铁证,但已足够定顾元琛一个谋逆之罪,只是忌惮其在朝势力,一直隐忍不发。
  直至今日。
  “原来皇兄是为此事动怒啊。”
  顾元琛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是啊,臣弟认了,当时臣弟确有此念,臣弟想让皇兄也尝尝被围困一隅,只能束手就擒的滋味……”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顾元珩,语带惋惜道:“终究是皇嫂救了皇兄一命啊。”
  面上虽是笑着,可顾元琛心在滴血,他想起秋狩前与姜眉见的最后一面,便痛苦不已。
  眉儿,谁能料想,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也罢了,今日我便能来寻你了——
  “你给朕住口!”
  顾元琛安静了数年,甚至素心死后自己失意卧病时,都不曾动过谋逆之心,坦白而言,顾元珩是不愿相信顾元琛真的要杀自己,再想起秋狩开礼前他那番奇怪的话,只觉或许另有隐情。
  此前谎称抱恙,也是想看看顾元琛是否真的存了杀心。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反倒让顾元珩怔了一瞬,可是听到“皇嫂”二字,便难抑心头怒火。
  “顾元琛,你当真是狼子野心!枉费朕对你存有一丝手足之情,朕方才就该杀了你!”
  顾元琛却笑道:“不是方才呢,皇兄,是四年前,四年前臣弟被围岭阳时,皇兄就该动手了,那时你就该杀了我!”
  他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满腔悲愤,也不再用什么君臣之称。
  “是我识人不清,是我让刘素心那个贱人得了机会,痛失江山——”
  他积攒了数年怨恨,怎么不怒呢。
  “顾元珩,从前我对你说成王败寇,非是如此!我不曾输给你,你本就不如我,是我先还都京畿的,是我率先北伐,你后东征扫尾,是我在银石滩上杀了乌厌术齐报国仇家恨!你不配!”
  “我当真是后悔啊……后悔当年信了父皇的话,以为他当真是予我大任……只是因没有得知你的死讯,我便迟迟没有在东昌称帝,我真是后悔啊!”
  顾元琛越说越是愤恨,想起自己的生母和生父,想起幼年时遭受的屈辱,想起遭受的欺骗,被抢走的皇位,想起他的眉儿……
  他若囚死困兽一般厉声骂道:“你今日不曾直接动手杀我,不就是想问个缘由吗?好啊!我来告诉你,因为恨!我恨你们!”
  “是谁带我到那冰湖边去踢球?是谁?顾元珩,当年你当真不知那日徐英要做什么吗?她要杀我!”
  “我因此落下寒疾,每至冬日便痛苦不堪,今生也不能有子嗣……可当日所做一切,不过是给你入住东宫做垫脚石——你明知徐英儿时如何虐待我,几次三番要杀我,不但不处置她,却还让我与她母子情深,合该你们这一对豺狼做真正的母子啊!”
  既已无生念,他便要将这半生痛苦尽数倾泻。怒到极处,他竟直呼太后与康武帝的名讳,破口大骂,再无半分顾忌。
  “顾元珩,石贼篡国前我就该杀了你!不仅是你,还有徐英,还有顾淮!我早就应当动手了!我才该做太子入住东宫!我才应当是大周的天子!”
  他想起琉桐弥留之际说的话,他当真后悔啊,若是他从前便这些人杀个干净,再遇到眉儿时,他或许便一身轻松了,再也不会因为耽溺旧日怨艾,误了眉儿。
  他好想眉儿。
  “你疯了!你当真是疯了顾元琛!你居然直呼太后和先帝的名讳!你——”
  顾元珩气得浑身发抖,却听顾元琛冷笑着摇头。
  “为何不能,你同他有什么区别?”
  听闻此言,顾元珩猛地咳嗽起来,喉间满是血腥之气,他不想同自己的父皇一般的。
  “我恨你,你这个小人!你还配同我谈手足之情?你这个无能之人都能做君王,我有何不可?我不曾因刘素心那个贱人欺瞒我之事迁怒于你,甚至给你们留了几分薄面,你又是如何待我的?你抢我血羽军,连东昌封地都不肯给我,你存的是什么心思,当我不知吗?”
  “……你早就想杀了我,早就有了此意,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呢?”
  他原是放下了的,是因为眉儿曾经对他说过,让他忘记了从前不快的事,莫要总将他的皇兄挂在心上,平添怨怼。
  他有了眉儿,灭了北蛮,所求便不过是到自己的封地与眉儿相伴余生罢了。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忍受不了,凭什么顾元珩抢走他的眉儿,却不好好珍惜她,将她那般折辱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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