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夜有雨 第36节

  商斯有又重复了一声,“过来。”
  郁雪非不敢耽误,提步上前。
  一阵轻柔的晚风拂来,暗香涌动,不合时宜的栀子香气灌了满鼻。商斯有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半搂在怀中,轻声问道,“是她说的那样么?”
  郁雪非平静地看向朱晚筝,点了点头。
  出主意的董嘉月眼看事情往不受控的方向发展,一下子慌不择路,哪还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赶忙替自己这边辩解,“川哥,固然筝筝有不对的地方,但也是她挑衅在先,您是明事理的人,不好这么护短吧?”
  朱晚筝打断她,“少说两句是会死吗?闭上你那张破嘴!”
  她追悔莫及,真是一时乱了阵脚才会听信董嘉月的鬼话,自己撞枪.口上来,颜面尽失。
  董嘉月被她的怒火吓一跳,嗫嚅道,“讲道理而已啊……”
  朱晚筝瞪她一眼。
  眼下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商斯有的态度那么明显,明晃晃就要护着郁雪非。
  遇上这个女人,他完全没有旧时的理性、克制、清醒,整个人着魔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进,董嘉月再聒噪下去,她们的下场只会更糟糕。
  电光火石间,朱晚筝飞快地盘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一切,难怪下午见了还活蹦乱跳的乔瞒突然称病离席,原来只是调虎离山,避免拂了长辈的面子,顺手给她留了最后一点周全。
  反而是她自个儿没懂这层意思,还沾沾自喜有了靠山就能拿下商斯有。
  要是席间,他直接带着郁雪非现身,更不知道场面会多难看。
  他是冲着撕破脸皮来的,还怎么可能容得下她求情?恐怕此时此刻,正以看待跳梁小丑的眼光打量她。
  朱晚筝平生从未受过委屈,遑论是为了这么一个人。
  片刻后,她扬起下颌,以绝不服输的姿态对上商斯有,“川哥,我不知道她向你吹了什么枕边风,又如何装可怜,你会被迷得如此晕头转向,这不是我印象里那个可以被称为大院楷模的你。我想,你应该再问问郁小姐,她在遇见我们之前做了些什么,那位胡总的手搭在她哪个地方,又对她说了什么诨话,才会让我和嘉月对她产生敌意。”
  哪个男人不介意伴侣的忠贞?他们可以花天酒地,但绝对容不下女人水性杨花。
  月色下,郁雪非的脸色很白,几乎没有血色,小山眉轻轻蹙着,略显局促的模样。
  朱晚筝为自己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感到得意。
  如此看来,她在告状的时候确实有隐瞒,才这么担心商斯有知道。
  扫过郁雪非后,她心神定了下来,看向商斯有笑道,“那么,您是毫不知情了?”
  “的确。”商斯有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月影摇曳,在香槟杯里荡起流光点点的涟漪,“如果被我知道胡旭有这胆量,他现在应该考虑去哪做手部接肢才对。”
  一语毕,这个蛩虫躁鸣的夏夜瞬间静了下来,空气中漫开死一样的沉默。
  不止朱晚筝,连远处的乔瞒都有瞬间错愕:怎么有人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他甚至看不出半点愤怒,下眼睑微微上拱,挑起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弧度。
  然后在众人眼皮底下,他将那只酒杯嵌入郁雪非指间,再帮她蜷起僵硬的手指,动作柔而缓,仿佛一位耐心的引导者。
  郁雪非听见他用那低醇清贵的嗓音贴在耳边说——
  “她怎么泼你的?”
  “泼回去。”
  第30章
  那是一只以轻薄著名的奥地利手工酒杯, 水晶玻璃薄至透光,却坚韧无比,正因此, 才能反射出那样好看的色泽。
  它就在郁雪非手里, 却似有千钧重一般, 沉得几乎执不住——而所有重量, 来源于权柄。
  在商斯有的授意下,她能对朱小姐的脸面生杀予夺, 哪怕只是一瞬,也足够彪炳夸耀。
  郁雪非的手微微颤着, 指尖发凉, 一层冷汗敷在手心,与细质的玻璃间有些摩擦,生涩得令人不适, 仿佛天生她的手就不该拾起如此贵重的东西。
  她的睫毛撑起薄薄的眼皮,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朱晚筝平生少有的狼狈。
  此情此景本该大快人心,可郁雪非却怎么看都觉得凄凉——她们像笼里的困兽在鏖战着,作壁上观的男人才有权决定去留。
  然而,原本她不该在这里的。
  郁雪非看着朱晚筝,朱晚筝也回敬以同样直白的目光。
  只是后者没那样淡漠,掺着浓郁的嫉恨与不甘, 尔后, 垂眸凝向她手中的酒杯,嘲弄道,“郁小姐大可不必装好人,告状的时候可没见得这样有善心。”
  说完她闭上眼,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来吧,泼完这杯酒,咱们算扯平。”
  郁雪非蓦然笑了。
  如果说刚刚还有一隙物伤其类的怜惜,在顷刻间,一切都化为乌有。朱晚筝看不穿的是,她并不屑于争夺商斯有的爱,遑论因此与她交恶。
  她抬眸看向商斯有,“我有句话想单独跟朱小姐说,可以吗?”
  “当然。”
  见有热闹可看,董嘉月还想一步三回头,被乔瞒推攘着走了。他们进了里间,门扉开合中,笑声自狭窄的缝隙沁出来,透着纸醉金迷的气息,然而转瞬间又很快归于静谧。
  没了旁人在场,郁雪非觉得她们之间的氛围反而没有那么紧绷,有商斯有在,朱小姐才提着一口气,他一走,那股子骄傲就泄了下来。
  郁雪非思忖片刻,启唇,“如果我说从未向他告状,你信吗?”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跟我炫耀他如何宝贝你么?”朱晚筝懒懒答道,“不过有没有都不重要了,愿赌服输,我认栽。”
  “我想我们之间有误会。朱小姐,商先生的选择,从来不是我们之间非此即彼的事,你与我争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冤冤相报。”她一撇手,将杯子里的酒尽数倒在郁郁葱葱的花丛里,“你放心,我不会介入在你们之间,这是我跟商先生的协定,如果真有一天他必须与你结婚,也一定会处理好我们之间的关系。”
  朱晚筝怔了一瞬,“你没想过嫁给他?”
  “从未。”
  哪怕是多停留一时一刻都不想。
  郁雪非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朱晚筝没体验过这种失去自由的感觉,兴许不能理解她的无奈。
  如她所料,朱晚筝眉心微拢,饶有几分不解,“川哥他对你很上心。”
  “那是商先生自己的事情。”
  “你呢?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
  “没有。”
  对方的话让朱晚筝有些讶异,不由重新打量了一遍郁雪非。不得不说人如其名,她跟这个名字一样清孤,不该堕入红尘里。
  然而她好似被迫牵扯进一段感情,挣不脱、逃不掉,这反差不免叫人好奇其中缘由。
  “如果是这样,你和他又是怎么……”
  “商先生帮了我大忙,是很重的恩情,然而眼下我无以为报。”郁雪非吐字清晰而平静,“有朝一日有能力的话,我会一笔一笔跟他算清的。”
  给江烈做手术的钱。
  资助他出国的钱。
  她粗略统计过,不至于到还不清的地步。然而物质层面的账平起来容易,最难的是雪中送炭的人情。
  不知道她陪在他身边的青春能不能抵消。
  繁星璀璨的仲夏夜并没有风,朱晚筝却觉得身上阵阵凉意,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戚涌来,让她徒然地动了动唇。
  但是与生俱来的骄傲让她无法承认对郁雪非的同情,最后只好硬生生地回敬一句,“我凭什么相信你?”
  “时间长了,您自然就知道了。”
  暗暗浮动的荷香里,郁雪非走上台阶,扶着檀木隔扇,声音几乎听不清,“今晚的话是我和朱小姐的秘密,还请您不要说出去。”
  *
  后半夜的聚会乏善可陈,跟着商斯有见了一圈朋友后,他们坐上回家的车。
  历经今日一遭,郁雪非只觉得身心俱疲,倚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商斯有虚虚握着她的手,问道,“你跟朱晚筝聊了什么?”
  “没聊什么,把话说清楚而已。”
  “我猜你没用上那杯酒。”他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她的皮肤,“其实有时候根本不用这么善良,该以牙还牙的,就要让对方尝到苦头才行。”
  提及此桩,本是闭目养神的郁雪非转过头看他,“我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你们家中相识,关系网也很复杂,或许以后还有往来,实在不用因着我这一桩有龃龉。”
  他扬唇笑了,“那有什么紧要?不能白白叫你受欺负。”
  “那如果真是我无礼在先呢?”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商斯有语气平静,“更何况你不会——你和朱晚筝不一样,骨子里就是良善温驯的,永远不可能主动找茬滋事,更不可能去冒险得罪她。”
  他停了一瞬,眸光幽幽萦系在她身上,“当然,对我除外。你好像并不怕得罪我。”
  郁雪非被他说得脸热,往回抽了抽手,“……怎么可能,我最怕的就是你。”
  “怕我还净做让我生气的事儿啊?”商斯有将她往回拽,这次力气很足,连带着郁雪非整个身形都往里靠,“但就算是这样,我拿你也没法子。上回说的话是吓唬你的,我真没那么下作,要用家人要挟你。”
  “你想想,是不是?”
  这是半个月来,他们第一次直面上次争吵的遗留问题。
  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缠上颈项,仿佛织成一条项链。如果它有形状,一定是一只成色极好的蓝宝石,压在她锁骨窝里,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平心而论,商斯有确实没有真的对她和她家里人做什么恶,要说唯一令她耿耿于怀的,就是他与江烈的矛盾。
  但那又不是对她的威胁或者恐吓,而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角力。尤其她是风暴的漩涡中心,更不好在这件事上发表什么意见。
  想到这,郁雪非默了默,稍稍转过身面向他,“可是我真的会害怕,爸爸和江烈是我最亲的人,如果他们有什么好歹,我……”
  不用等她说完,商斯有也明白郁雪非的意思。他毫不怀疑,要真对她父亲做什么,郁雪非一定会找他拼命。
  “不会的,我答应你。”他将眼前担惊受怕的女生揽入怀中,安抚般拍了拍她清瘦的背,“你都够讨厌我了,我哪里还敢这样做?那不是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么。”
  她安静片刻才又启口,“商斯有,其实我是真的怕你,做错了事才会撒谎。”
  商斯有定定地看她,像是想这样将她的心思看穿,才好知道现在讲的话有几分真假。好半天,他才回了句问,“那你怕我什么?我没有害过你,也答应了你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我……我也不知道。”
  或许就是怕他这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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