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濡湿的掌心从她眼睛划开之时,浮屠塔从虚空落下,将他们困在了塔里。红莲清香被温暖的白檀香取代,纯粹的黑暗遮蔽了她的目觉和灵识。
  他将她困在浮屠塔,在黑暗中端详她陷入爱.欲中的面庞。就在她颤抖着咬住下唇时,他俯身在她耳边问道:“我是谁?”
  沙哑温和的嗓音里,隐有几许不易察觉的偏执。
  话问出后,莲藏冷不丁想起了他遇见见灯大师的那一日。
  那是他们从涯剑山偷跑出来,前去丹谷寻怀生的第三日。他在半路遇见了禅宗宗主见灯大师,那老禅师一眼便看出他与佛有缘,半哄半拐地要带他回法华山。
  他怕这老禅师是夺舍者,只好随他离去,好叫初宿脱身。
  后来初宿领着涯剑山师长将他带了回来,回涯剑山的路上她面含愠怒,抵达宗门当夜便将他关在墨阳峰的洞府里,冷冷道:“我将你从大椿树下带回南家后你便是我的人了,记得吗?”
  松沐知她误解了他,便好脾气地道:“记得,我是你的人。”
  她抽出软鞭,抵着他下巴继续问:“我是谁?”
  他知在介意甚么,顺着她的心意笑道:“你是涯剑山弟子许初宿,我是你的人,我也只会是涯剑山弟子。初宿,我不会去法华山。”
  他知晓修佛才是他的道,可只要她不喜,他便留在涯剑山当一个剑修。
  她是涯剑山剑修许初宿,那他便是涯剑山剑修松沐。
  如今他用她幼时问过的话,反问于她。
  问出那话时,她双眉微蹙,正沉溺在汹涌的情潮里,涣散的瞳眸定定望着虚空,彻底说不出话。
  莲藏张唇咬住她耳骨,锲而不舍地又问一遍:“初宿,我是谁?”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箍在她腰间的手背却是青筋鼓动,力道愈见凶狠。
  犹在余韵中的她终于听清他的话,猛地抱住他,哑声回应道:“松沐,你是松沐,涯剑山棠溪峰的松沐。”
  戒钟便是在这一刹那崩碎,极致的痛楚与极致的欢.愉同时降临,莲藏忍不住埋入她濡湿的颈,重重喘.息。
  如今再回想起戒钟碎裂的瞬间,他记得最深的不是叫神魂颤.栗的痛楚或欢愉,而是她的那一句——
  “你是松沐,涯剑山棠溪峰的松沐。”
  是涯剑山松沐,不是小和尚松沐。
  ……
  莲藏平静的眼眸缓缓翻涌起暗潮,只听“噹——”的一声,在千渡台凝出的新戒钟再次撞出沉响。
  莲藏心念一动,下一瞬,便见剧烈震颤的钟身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镇压住,竟渐渐回归了平静。
  他垂眼与灵檀对望,道:“殿下既然历劫归来,爱魄无碍,此行已是功德圆满。至于我的戒钟,殿下无须在意,我已修出新的戒钟。”
  灵檀没有说话,一枚念珠从檀木匣中飞出,落在她指尖。
  这是莲藏给她的念珠。
  按照母神从前的说法,念珠里的分魂便是小和尚松沐。
  这缕分魂被莲藏抹掉记忆和情感后,这位慈悲为怀的无相天佛君为了助她重修爱魄,将小和尚松沐送入轮回与她一同历劫,慢慢觉醒从前的情感和记忆。
  他说的功德圆满,不仅是指她的爱魄,也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意味。只要破开念珠里的封印,她在烟火城遇见的那位小和尚便会归来。
  灵檀迟迟没有解开封印。
  因为陪她历劫的从来就不是他万千分魂中的一缕,而是他莲藏。
  他入千渡台本该洗去历劫时生出的所有妄念,重塑戒钟。
  虚元佛尊却说他在千渡台欺骗了自己。
  他用意念重塑了戒钟,却没有放下妄念。这一枚念珠没有带走他的妄念,恰恰相反,这念珠是他实现妄念的手段。
  他没有切断他与这缕分魂的联系,控制着这缕分魂,让“他”以她喜欢的模样陪伴她。既可以是小和尚松沐,也可以是涯剑山松沐。
  “我知道是你。”
  灵檀将念珠按向他眉心,缓缓道:“与我一同下凡历劫的,从始至终都是你。烟火城的小和尚已经化作了虚无,再不可能回来。”
  念珠化作一豆剔透的光,慢慢渗入莲藏眉心。念珠是他佛力所化,最是温和无害,可莲藏却觉眉心灼痛得厉害。
  他连戒钟崩碎撕扯他神魂的剧痛都能不动声色地吞下,不露分毫痛色。可此时此刻,眉心这微不足道的灼痛却是叫他敛了笑。
  他神色沉静地看着灵檀,听她平静道:“今日灵檀愿将念珠物归原主,请莲藏佛君再入千渡台,洗去妄念,重修戒钟,早日堪破第九转涅槃的契机。”
  九转涅槃功需分化出千万缕分魂入世,感悟天地间的生与死。她是他参悟第九转涅槃的一个意外,或许也是一个契机。
  那念珠须臾之间便消失在他眉心,灵檀正要抽回手,手腕却冷不丁被他擒住。
  素来温润平和的未来佛尊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缓声道:“一定要是‘他’吗?你在烟火城遇见的小和尚是我,在苍琅遇见的剑修亦是我。殿下可信,不管你遇见的是我哪一缕分魂,你都会动情。而我同样会对你动情,无论是一缕分魂还是完整的神魂,我都会对你动情。”
  当初师尊拗不过正仪天尊,劝莲藏入轮回助她重修爱魄。师尊本以为他会不愿,却不知他早已决定要弥漫她的缺憾。
  莲藏曾以为他对她的恻隐源自于她的身份,因她是太幽天少尊,掌管着天地苍生的轮回,他因着对苍生的慈悲方会生出一份恻隐之心,入轮回渡她。
  及至松沐肉身兵解那日,他方知那份驱使他入轮回的恻隐从来都是因她而起。
  那个在菩提树下望着他的神女,不该有那样悲伤的神色。
  他在那时便已经对她动了心。
  灵檀望了眼被他扣着的手腕,轻声道:“是,只能是‘他’,只能是我在烟火城遇见的松沐。”
  莲藏怔愣半晌,缓缓松开了手。
  小和尚松沐只是他万千分魂中的一缕,保留了一点他的影子,与本尊却有着天渊之别。
  莲藏看过小和尚松沐的一生,那是个十分容易害羞的少年,爱上一个人时赤忱热烈,满心满眼都只有她。
  莲藏从来没有过这样炽若烈阳的情潮。
  他生就一颗剔透的佛心,甫一出生便被虚元佛尊带回无相天,在神木菩提下参悟佛道。
  他以千万分魂尝遍世间情态,那些分魂带回来的贪嗔痴怨恨可助他理解众生渡化众生,但终究是镜花水月,无法拨动他古井无波般的心镜。
  正是这无悲无喜的超脱,叫他顺利成为无相天的未来佛尊。
  下凡历劫前,莲藏在神魂里种下一道意念,要历劫之身如小和尚松沐一般,将诸般悲喜皆系于她身,给她最热烈赤诚的爱欲,让她爱魄圆满。
  可饶是如此,涯剑山松沐依旧当不成烟火城的小和尚。
  既是他完整神魂的转世,涯剑山松沐便是莲藏自身的投影,他不天真,也不会轻易害羞,更不会无所顾忌地捧出一颗炽热的心,将所有爱欲展于她眼底。
  他的爱意便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涌,就算翻涌成潮,也是隐秘而不动声色的。
  莲藏比谁都清楚,涯剑山棠溪峰的剑修松沐,从来就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小和尚。
  所以他会在她被爱欲抛至峰巅之时,问她一句——“我是谁”。
  他听见了他想要的答案。
  然而,然而。
  扣住她左腕的手无声松开,莲藏静静望着她,声音温润地问道:“殿下在出云居所提的请求,便是要我回千渡台?”
  “没错。”灵檀没有看他,指尖微一动,内殿便响起一道沉重的开门声,“寒山神官就在横霄宫外静候佛君,灵檀祝佛君早日参透第九转涅槃。”
  秀如春树的佛君于是颔首一笑,道:“多谢殿下。”
  他的身影消失在内殿,弥漫在空气里的白檀香随着他离去,慢慢沉寂了下来。
  横霄宫外,等了大半日的寒山神官望着渐行渐近的莲藏,羞愧道:“请佛君怪罪,寒山愿领罚。”
  他到底没忍住将莲藏佛君的异样说与虚元佛尊知。佛尊为此特地来了趟太幽天,趁着两位少尊前去荒墟在九华天宫与正仪天尊见了一面,回无相天的第二日便吩咐他准备闭关之事。
  似是笃定了莲藏佛君定会二入千渡台闭关。
  莲藏看了看他,温和道:“非你之过,谈何怪罪?不必愧疚,回无相天罢。”
  寒山迟疑道:“佛君此行,可是了却一切因果了?”
  莲藏静了片晌,旋即道:“嗯,都了却了,明日我便入千渡台闭关。”
  雕刻着菩提木图腾的辇车腾空而起,不过片刻便没了踪影。内殿里的白檀香终于散尽,唯一一点残香来自灵檀手中的檀香木匣。
  灵檀垂目打开木匣,用指尖温柔抚过匣心。
  那里曾放着一颗他的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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