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我与阿御是我们那辈天赋最好的子弟,进阶筑基后,爹娘领我去灵冢见老祖宗。便是在那一日,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丹谷的族长。”
  应姗自小便知她的使命是什么,为了这个使命,哪怕赴汤蹈火以命相祭也在所不辞。但怀生说得没错,她对裴朔从来不是心如止水。
  她不禁想起两个时辰前,裴朔轻轻牵住她衣摆时说的那句话。
  他要她给他留一缕神魂。
  明水派修士擅长音幻之术,可炼魂入本命琴弦,令那一抹神魂成为器灵,但他须以魂力供养器灵,器灵一旦陨落,他也会遭受反噬。
  这对他来说是得不偿失之事。
  应姗没答应,她将袖摆从他手心一寸寸扯下,道:“裴师兄,我们各有各的使命在身。守护苍琅延续丹谷传承,是应姗唯一所愿。”
  裴朔没再多言,只静静坐在丹室中央,看她离去。琼花卷着风从丹堂飞过,像是划下了迢迢一条灿烂星河,可望不可及。
  怀生道:“有使命在身又如何?赶路之人都可停下步子看一看路边的风景,师伯你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能令你动心的,合该体验一番男女之情。我在合欢宗时已经打听清楚了,裴宗主洁身自爱,到现如今都不曾与人双修过。”
  应姗面露无奈,好笑道:“你在合欢宗打听这些做什么?我给你做了云乳桃花糕,你吃完后寻你师兄去,大长老话多且密,你师兄未必受得了。”
  丹堂长老的确是话多,明明年岁不小,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的,中气十足得很。辞婴一贯不喜话太多的人,这数万年来也就怀生是个例外。
  今日难得又多了个例外。
  “真人请看,这就是小怀生九岁那年二开心窍后在演武堂留下的剑意,这道剑意把与她对招的筑基子弟都打趴下了,老叟那时便知这孩子不凡。”
  丹堂长老摸着胡子说得不亦乐乎,他说的尽是怀生在丹谷的事,辞婴听得极认真,顺着丹堂长老所指,仰头去看石壁上一道浅浅的剑意。
  还真是天星剑诀的剑意。原来她那么小便领悟到天星剑意了,想来没少刻苦练功。
  一老一少站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看剑痕看得格外专注,弄得演武场的子弟以为他们是在参悟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跟着看。
  怀生来到演武场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画面,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笑得很轻,卷在风雪声里根本听不见,辞婴却是即刻便把头转了过来,与她隔着一群丹谷子弟对望。
  怀生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发现他们看的是她从前跟别人对招时留下的剑痕,挑一挑眉,道:“看这做什么?要看便看我如今的剑意。我如今的剑意才算厉害!”
  她这话一落,丹堂长老登时眼睛一亮,对子弟们道:“你们南师叔要演示剑法,小崽子们快快到观台去。”
  一众子弟做鸟兽散。
  怀生一气儿留下七道天星剑意,演练完后便拉着辞婴,对丹堂长老道:“大长老,剑意我留下了,师兄还我。”
  无比潇洒地把人逮走后,方好奇问道:“你们怎么跑到演武堂来了?春草阁才是丹谷最漂亮的地方。”
  辞婴瞥一瞥她,道:“我想看看你从前呆过的地方。”
  怀生弯下眉眼,笑道:“那倒是没来错,我从前最爱来的地方便是演武堂。应家子弟醉心丹道,不大能打,大部分都被我狠狠揍过。”
  演武堂的影壁里密密麻麻都是她的剑意,辞婴不必想都知道她在演武堂有多风光。
  看着眼前姑娘那一脸得瑟的笑意,辞婴眸中闪过一丝笑,问道:“很喜欢丹谷?”
  “喜欢啊,我在丹谷可是香饽饽呢。”怀生领着辞婴往春草阁去,一面道,“如我一般身中阴毒却能喘气的活人在苍琅打着灯笼都寻不着,为了能给我听脉,大家争相讨好我,我每日收零嘴收到手软。”
  辞婴静静听着,思绪不由得有些恍惚,好似又回到了在烟火城的时候。
  那时她明明已经受了重伤,却总喜欢捡好玩有趣的事与他说。再艰难的日子,她都能苦中作乐,一颗只有苦味的糖她都能尝出点甜来。
  春草阁不是一座楼阁,而是一座矮山。山中四季如春,开遍姹紫嫣红。山巅有一棵古老的丹桂树,专门给子弟们挂心愿的,实现愿望了便取下来,同凡人到庙里许愿还愿一样。
  丹桂树上挂满了金符,怀生指着悬在树顶的金符,道:“那是我六岁那年挂的,今天总算能取下来了。”
  说罢灵力一割,金符跟片叶子似的飘落。
  怀生捞过金符递给辞婴,道:“师兄你打开来看。”
  辞婴打开金符,看见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字:愿黎辞婴早日苏醒。只要他能醒来,我保证再不同他吵嘴。
  这字迹与语气皆稚嫩的许愿符看得辞婴一愣,指尖金符忽然流光一转,幻化成一只金蝶,缓缓飞向繁花深处。
  “师兄,我长这么大就只许过这么一次愿。”怀生站在丹桂树下,认真地道,“领愿后,你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睡不醒了。”
  辞婴默然不语,片刻后才敲一敲她额头,道:“怕什么,我便是沉睡了,你也会唤醒我。”
  顿了顿,又道:“不是有话要问我么?”
  怀生的确有一肚子话要问,她正了正面色,道:“尉迟聘看见的那个‘上界’究竟是什么地方?那些看似人族的存在又是何东西?”
  辞婴道:“那是封印古战场遗址的地方,名唤‘荒墟’,无数上古神族、神兽埋骨于此。尉迟聘看见的‘人族修士’,乃是陨神怨念借神骨复生的秽魔。这些生于死怨之气的魔魇并不多见,一经发现便会有战部前去击杀。我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秽魔。”
  “荒墟”二字从辞婴嘴里出来时,怀生祖窍中的九树虚影竟是同时摇晃了起来,叫她心潮莫名翻涌,好似根生于血脉中的东西要苏醒了一般。
  沉默片晌,她道:“我在水镜里看上官剑主的记忆时,脑中响起了我与她的对话,是我请她将南祖师的断剑送回宗族的。师兄,万年前出现在苍琅的天外来客,是我吗?”
  辞婴静了静,道:“是你。”
  果真是她。
  怀生缓慢吁出一口气,又问道:“你可是为了我才来苍琅的?”
  辞婴这次沉默得更久了,好半晌后方轻声应道:“是。”
  第100章 赴苍琅 他想要的那个答案,注定问不到……
  他的声音意外的平静, 语气平常得好似在说天气一般,千万里奔赴的风霜全都凝聚在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里。
  怀生心想她万年前便来了苍琅,而他二十多年前方出现在苍琅的。他是不是……找了她一万年了?
  明明已经猜到他的答案了, 可心底依旧翻涌起汹涌澎湃的心潮。
  又觉欢喜, 又觉心疼。
  此时此刻她的目光, 竟是叫辞婴心生恍惚,仿佛隔着一万多年的时光又看到了烟火城里的小神女。如出一辙的眉眼,如出一辙的目光。
  她在一点点复苏从前的记忆,也在慢慢变回从前的她。
  怀生问他:“你找了我很久吗?”
  “没多久。”辞婴轻描淡写道,“你不必有负担,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这是真话。
  他不信她会如此轻易地放弃她的命,也不信她会真的陨落,没有谁比她更喜欢活在这天地里。
  所以他想要找到她,同她要一个答案。
  情动时不曾细想, 后来辞婴再回想在妖蟒洞穴的那个吻, 不禁回过味来——
  她那时定是决定了要自散真灵。
  是以才会主动亲吻他解他的衣袍, 想要与他双修。
  辞婴心悦于她,她的主动叫他情难自抑,几难克制。欲望在体内肆虐,可他不愿委屈她, 不愿随随便便就在一个简陋的巢穴与她行这事。
  意识深处, 他早就发现了不妥,只是汹涌的情潮淹没了他的理智,叫他头昏目眩, 无暇细想。他靠着最后一点定力,紧紧扣住她手腕,强行扑灭这把莫名烧起的火。
  她苍白的脸泛起红晕, 双眸润着水,潋滟如春潮。辞婴听见她不解地问:“你明明很喜欢。”
  辞婴分不清她说的是他很喜欢她,还是很喜欢与她做这样的亲密事,又或许二者皆有。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说话时,辞婴甚至能感觉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暖意擦过他嘴角。
  纸糊般的定力差点崩塌如山倾。
  辞婴只好跟她说:“不能在这里。”
  又道:“待你伤好些了再说。”
  说与她听的话,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告诫。她说得不错,他的确很喜欢,哪一样都很喜欢。他怕他会克制不住,任凭心中欲念作祟,只能一再强调不可在这里。
  听见他的话,她定定看着他,沉默了许久。若是细看,她眸子深处似有一缕遗憾之色闪过。
  “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轻喃了这么一句后,她往后稍稍撤了点距离,抬手解开发髻上的木簪和发带,对辞婴道,“辞婴道友,再给我绾一次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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