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怀生不高兴地抿了下唇:“你的伤还没好。”
辞婴不慌不忙地给她满上酒,之后便放下酒坛,解开左腕的发带,道:“已经好了。”
怀生垂眸去看,只见他左腕雪白一片,再无半点被雷火灼烧的痕迹,也再看不见那铜钱大的图腾。
一日不到的光景,竟是恢复如初了。
怀生不信邪,拿拇指去搓他手腕。
许是怕他疼,她搓人的力道放得极轻。辞婴被她搓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忍了忍,道:“还没搓够么?”
怀生只好松开手,道:“那你何时回来?”
“至多一个月我便会回来。”辞婴慢悠悠端起酒盏,道,“我回来时,你定然还在闭关。若你出关时我还未回来,便在万仞峰等我。南听……南家先祖的那柄断剑,我与你一同送回南家。许姨与南叔的棺椁,可要一同送回南家?”
怀生颔首:“我要将阿爹阿娘送回祖地,亲自为他们立碑,送入碑堂。”
她顿了顿,又道:“之后再寻个时间去萧家。”
她已经进阶丹境,有些事可以着手准备了。
辞婴没问她要去萧家做什么,只淡淡“嗯”一声:“我陪你。”
怀生唇角扬起,端起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坛酒慢慢见底,怀生酒意上头开始起困意,她盯着辞婴看了片山,突然道:“师兄,你把手臂伸出来。”
辞婴看了看她,从善如流地伸出双臂,下一瞬,他体内气机被锁定,紧接着手臂一沉,某个醉酒的姑娘已经稳稳当当落入他怀中,头软软靠上他胸腔。
“师兄,我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你别把我丢开。”
往常她的酒量绝对不止半坛酒,能叫她这么快便醉倒,只可能是她还在犯头疾。
辞婴将她小心拢入怀中,给她调了个舒适的姿势,让她枕着他的肩窝。谁知这姑娘身体往下一滑,又将头贴住他胸腔,直到听见他的心跳声,方安静垂下眼睫,沉沉睡去。
辞婴只好由着她去。
她从小便喜欢听着一点声音睡去,幼时在许清如和南新酒怀中便是如此,要挨着心窝才能睡得熟。
从前在烟火城时也是如此。
她身体变得虚弱后,听觉再不复从前灵敏。
有一回他们下榻的客栈地处穷乡僻壤,人烟稀少,入住者寥寥。辞婴照旧要了两套挨着的房间,从前在闹市,她亥时未至便能睡去,不想这一次她却迟迟无法入睡。
于是到得半夜,万籁俱寂的时分,辞婴忽然听到“笃笃”两下敲墙声。
声音是从她的屋子传来的。
辞婴从榻上坐起,听见墙后头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辞婴道友,你睡了么?”
辞婴盯着那面雪白的墙面,道:“没。”
对面立即传来一道开心的笑声,道:“这客栈太安静了,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可好?”
辞婴下榻行至墙边,端坐在蒲团上,问道:“要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听见声音便成。”
辞婴默然一瞬,道:“你需要声音才能入睡?”
对面的小神女安静片刻后,轻轻地“嗯”了声。
辞婴想了想,抬手叩墙,道:“这声音可以么?”
对面很快便回道:“可以。”
那一夜,辞婴敲了半个时辰的墙,才终于将她哄睡。
后来再选歇脚地,他总会挑闹市中的客栈,越是热闹便越好。再后来,他干脆只定一套雅间。她在榻上睡,他便在一旁打坐。偶尔她睡不着了,便陪她在熙熙攘攘的街巷里看人间烟火。
无论是从前在烟火城的小神女,还是木河南家的南怀生,对热闹鲜活的人间总有一种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痴迷。
对声音的渴望,又或者说对水底那份冷寂空虚的厌恶,已经牢牢镌刻她在神魂里。便是换了个躯壳,也摆脱不了。
辞婴垂眸看怀里的姑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倘若他幼时看见的那道身影当真是她,她在暝渊之水里……究竟被封印了多久?
第83章 赴苍琅 谁都别想夺走她。
一个幽蓝结界静静立在甲板的角落, 从客舱望去,只见得一片蒙蒙幽光,全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初宿蹙着眉心, 迟疑着要不要去甲板寻怀生, 冷不丁眼前一花, 一只精致的小酒盅放在她身前。
“黎师兄会照顾好怀生,喝酒睡下后,怀生的头疾会减缓一些。”松沐温和地安抚着初宿,“这是合欢宗的黄粱一梦酒,你从前不是总想尝一尝吗?”
“对啊初宿,还有这坛冰晶酒定然也合你的喜好,怎么都没见你怎么碰呢?”林悠双颊酡红,眼中已经有了醉意,她撑着脑袋打量初宿, “你该不会是被松沐的佛性感染到了吧?”
松沐道佛双修, 滴酒不沾不奇怪。但初宿今夜竟也不怎么喝酒, 这就十分罕见了。从前在五谷丰登楼,初宿喝的酒可一点不比她少。要是师兄在这,肯定要追问初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悠都能看出的异样,松沐自也发现了。只他向来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 便是看出了初宿的异样也不会急着挑明。
初宿默不作声地拎起酒盅, 揭开酒封便喝了一口。酒液清冽,酒香浓郁,的确是她喜欢的味道。
只可惜此刻她没半分品尝佳酿的心思, 美酒入喉也觉索然无味。初宿心不在焉地往嘴里灌着酒,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横了过来,握住酒盅不让她继续喝。
初宿盯着那只手, 脑中猝不及防闯入一些画面——
漫无边际的黄沙,血红的落日,以及牵着一匹骆驼行在前方的少年。
少年头顶点着九个戒疤,一身赤色僧衣,鲜血从他僧衣上滴落,在茫茫黄沙中留下一串红玉似的血点。
他像是浑然不觉,在声声驼铃中回眸望向她,含笑道:“小僧一定会带你走出这片荒漠。”
初宿寒眸一转,缓缓看向松沐。
眼前的少年温其如玉,总是淡得不带情绪的眸子正专注地看着她。
“不想喝便莫要喝了。”松沐温然说着,用闲着的另一只手揩去她唇角的酒液,动作轻柔。
初宿不错眼地看着他,忽然凑了过去,在他温热的唇上碰了碰。她这一下碰得极快,只停了一两息,在松沐还未反应过来时,便退了回去,垂下了眼。
松沐呼吸微顿,平静无波的眸光起了涟漪,须臾间又恢复如常。
“不喝了。”初宿撩开酒盅,阖眼入静,仿佛方才那蜻蜓点水的一吻不过是心血来潮,不带任何意义。
松沐垂下眼帘,拾起被初宿随手放下的酒封,慢慢封住那一坛黄粱一梦。
林悠瞪圆了眼,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的脑袋支上一个空酒坛,醉醺醺道:“完了,我居然醉到出现幻觉……我得去醒醒脑。”
说着摇摇晃晃行至客舱一侧,推开一扇窗牗,随着狂风携雪扑面而来,又几不可闻地喃了一句:“还好师兄没看到……”
这扇窗牗挨着甲板,被擦过的风雪拍得窸窣作响。辞婴落下的结界隔绝了所有人的灵识,但没有散去声音。
小小的结界里充斥着各种声响,有风吹雪落,有酒坛倾倒,有醉语呢喃,但最清晰的,还是一道和缓有力的心跳声。
意识深处,怀生只听见这一道声音。
在合欢花台的那一日便是如此。结界内花落纷纷,结界外天雷殷殷,但她只听见他的心跳声。
体内屏障破开的瞬间,怀生一身血肉被他的力量渗透,他的心跳顺着这一股力量响在她耳边。
她混沌的意识里忽然感应到一股怒意。来自虚空的怒意飘渺无踪又清晰可辨,伴着一道轰隆隆的天雷劈下,要将不该属于此界的力量消灭殆尽。
合欢花台的渡劫结界虽是拦下了那道天雷,但怀生依旧感应到天雷中一点带着惩罚意味的雷火之力穿过结界劈入了辞婴体内。
那力量强大蛮横,雷火入体的那一刹那,辞婴的心跳甚至停了一息,好在一息过后,怀生又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伴着他的心跳声重回耳际的,还有他低哑得近乎不可闻的一句——
“谁都别想夺走她。”
星诃趴在辞婴肩膀,欲言又止了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翁兰清那家伙本就有人杀,你何必亲自动手?你在苍琅犯下因果,就不怕因果孽力的反噬?”
辞婴对星诃隐含担忧的话恍若未闻。
他靠着甲板木壁,垂眸看着坐在他腿上的姑娘,在她长眉蹙起来时点一点她眉心,缓解她在睡梦中依旧摆脱不了的头疾。
星诃见他沉默不语,正迟疑着要不要再提醒一遍,冷不丁便听辞婴唤了声:“狐狸。”
一听他这语气,星诃不由得眼皮重重一跳,警惕道:“干嘛?”
辞婴平静道:“我马上要启程去不周山,你替我守在她身边。”
星诃皱眉:“豆芽菜在涯剑山又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守在她身边还不如陪你去不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