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但这都不重要了。
  辞婴望着眼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神女,言不由衷道:“哪日你进阶上神之尊了,再来招揽我。”
  不知天高地后的小神女忙伸出手,生怕他反悔似的:“那便一言为定了,辞婴道友!届时我去大渊羡何处找你?”
  辞婴看她一眼,道:“等出了这秘地再说。”
  小神女闻言颔一颔首,伸出细长的手指,一戳他搭在窗沿的手,道:“在大荒落与我对擂的那个百仙榜魁首可是辞婴道友你?”
  辞婴瞥她:“你不是早猜到了么?”
  她戳的地方正是他戴在右手指根的圆戒,当初在大荒落擂台,这五枚圆戒化作五兵锁住了她的空间不让她遁逃。
  前些日她总是往他指根瞅,显然是想起了当日那茬。
  怀生没有否认,笑眯眯道:“当日你那道决好生厉害,竟然能锁住我的空间,还能撕开空间出现在我身旁。这招我能学吗?我实力越强便能越早晋位上神,越早晋位上神,便能越快替你斩三尸,助你成神。”
  为了偷师,理由说得还挺冠冕堂皇。
  辞婴气笑了,不紧不慢道:“我的功法只传给我的徒弟,你学了我这家传秘法,便得喊我一声‘师尊’。你要喊么?”
  “那可不成。”小神女露出万分可惜的神情,惋惜道,“我已经有这世间最好的师尊了。”
  辞婴斜睨她,冷笑道:“那便少打我这一身功法的主意,你便是偷得走也施展不了。”
  九字箴言乃是血脉秘术,她想偷师,除非能把他这一身血脉也偷走。
  小神女偷师不成也不觉气馁,认真看了看辞婴,欣慰道:“辞婴道友好像又开心回来了。”
  辞婴听得一愣。
  天罚的衰弱期虽不如天雷加身时那么难熬,但也不好受,尤其是神魂上的伤。这也是为何每回天罚结束后,他宁可一个人,也不要不言、不语随侍。
  这次的衰弱期,有一个如此呱噪的人陪着,好像更容易熬过去了。
  呱噪小神女仿佛就顺口一提,说完头一歪便又开始去数天上的长命灯。
  元宵一过,她果真又开始进山打猎。每日打回来的猎物都不多,有时甚至空手而归。但她每次回来都是一身兽血,带回来的猎物皆是少见的猛兽。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归云镇的百姓们守着这么大一座山,自然是傍山而活。
  原以为她将密林里的猛兽解决了,归云镇的凡人便能少遭不测,过上太平日子。
  谁知一场雪崩彻底打破了这座小镇的安宁。
  那日正是二月二。
  辞婴刚下榻便听见一声巨大的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敲锣打鼓声以及嘶吼着要救人的吵杂声。
  辞婴推开木窗,仔细凝听,方知是归云山崩雪了。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梢,今日龙抬头,好多人都入山祭拜山神去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能从这场天灾里活下来。
  小神女今日一早也进了山,她是神族,再大的雪崩也轰不碎她。但以她那见谁都要救一救的脾性,只怕这会正忙着救人。
  果然,辞婴等了足足四日才见她回来。
  她那双手在雪里挖了几个日夜,冻得红肿开裂,一回来便想在炭盆那里烤火取暖。
  辞婴伸手挡了下,接着双手握住她左手,沿着指骨筋穴慢慢搓热,一边道:“你是傻子吗?”
  那个时刻,他也不知道他是在骂她用火烤手的举措傻,还是骂她耗费四个日夜扎身在雪里挖人的行径傻。
  或许都有。
  少年的手又瘦又长,洁白如玉,温度也似冷玉。他的动作很慢,力道却不轻,直到掌下的那只手渐渐温热起来,方松开。
  “左手可以烤火了。”
  说完去掰她轻轻攒着的手掌,目光落在她手指时,不由得一顿。
  只见那五只手指头皆有一道伤口,那伤口一看便知是用尖锐的石子划开的,在雪水里泡了几日,肉都泡白了,愈发显得狰狞。
  “给别人喂血还是给你自个喂的?”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怀生道:“都不是,我是想着画个符咒,把埋在雪里的人翻出来。”
  “没用么?”
  “没用,我连着试了几次,那些个符咒除了召出小小的风漩,什么都召不出来。有一百多人埋在雪里,我只救下了九十六人。还有三十七人挖出来后,已经……救不回来了。
  “好多与我道过谢说过话的老人和小孩都回不来了。前几日带我去看他家咕咕鸡的小阿年,他再不会踩着满地雪沫跑来与我说:道长姐姐,今天又是看咕咕鸡下蛋的好天气!”
  她的声音满是沮丧和难过。
  厢房里的烛火很暗,辞婴低眸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尾很红,纤毫分明的眼睫却是干的。
  他忍不住在她脑门上狠狠弹了个嘎嘣。
  小神女眼睫一顿,愣愣地抬头看他,眼睛依旧是那么明亮,再黯淡的光都掩盖不了的明亮。
  就是眼里没了笑意。
  辞婴认识她这么久,就没见她不笑的时候。就算脸上没有笑,眼睛里也定然藏着一丝活灵活现的笑意。
  从前她救那些个小散仙小妖仙,总是能游刃有余,从不曾有过拼尽全力都救不下的人。谁能想到,人间的一场雪崩却叫她深深品咂到了何为无能为力。这样的欲救而救不得显然叫她难过极了。
  可即便是神,也有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旁人死去的时候。
  即便是贵为九黎天少尊的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你以为你是谁?” 辞婴狭长的眸子定定看着她,说出口的话很刺人,“这地方,便是天帝来了也没法救下那些凡人。”
  怀生缓慢地眨了下眼:“辞婴道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辞婴沉默片刻,道:“若我没猜错,这里应当就是九天神族的历劫之地。神族把这地方唤做烟火城。烟火城自成一界,无仙无神也无妖,只有毫无修为的凡人。任何神仙误入其中,都会受此界天地法则压制,变成一个凡人。”
  怀生也跟着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是因为怕神族仙人滥用灵力才要压制我们的力量?”
  “不清楚。”辞婴的声音很淡漠,“传说烟火城是祖神特地劈开的一个秘地,谁能猜到当初祖神是什么心思,兴许只是心血来潮。又兴许是想让神族知晓,没了这一身神力,他们同凡人也没甚差别。”
  怀生皱了皱眉:“那我们是正在历劫吗?”
  辞婴缓缓摇头:“不是,神族下凡历劫,会封住原有的记忆,用肉身凡胎的身份再过一世。我们不过是机缘巧合来到这里,是此地的过客。既然是过客,那便不要干涉这里的因果。”
  他将怀生慢慢变暖的另一只手朝炭盆推了推,道:“无论是天灾人祸还是生老病死,都莫要干涉,除非你想背负上不必要的因果。”
  怀生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是天地赐予我一身神力。既如此,守护这天地苍生,难道不是作为一个神族的天命吗?”
  辞婴看了看她,没说话。
  每个神族的天命都不一样,她有她的天命,辞婴不可干涉她对天命的探索和觉悟。
  在问出那句话之后,厢房里陷入一片静寂。
  良久,便见她摇一摇头,一字一句道:“虽我还不知我的天命是什么,但我这一身秉天地之志而生的神力,本就应当要用在这天地里。”
  她看向辞婴,眼中迷茫之色渐渐散去,又散发出独属于她的神彩来。
  “烟火城也在这天地里,住在烟火城的凡人们自然也是。我既然来了,怎可冷眼旁观?即便我神力不在,也要尽一个神族该尽的责任。”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眼中明光熠熠,像是照见了本我心性一般。
  辞婴望着她。
  眼前姑娘脸上挂着细石割开的血痕,双唇干裂苍白,用发带束绑的道髻松松垮垮地歪横在头顶。
  堂堂一个神女,形容如此狼狈。要隔从前,辞婴多少要说句难听的话刺一刺。
  然此时此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中隐隐有个预感:这小神女日后一定会吃很多很多苦。
  一场雪崩冲走了归云镇的喜气,许多户人家挂起了白幡,唢呐声声,日夜不停。
  小神女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去山里扛木头做棺木,便是拿着刀给那些逝去的凡人刻安魂用的牌位。
  辞婴倚在窗边,看她用那尚未消肿的手指笨拙地拿刻刀刻字,心说这姑娘平素总是很随和,但在某些事上却轴得很。
  他本是不愿沾染归云镇的因果,只想一恢复便离开此地。
  但他实在看不惯她那刻得丑了吧唧的字,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厢房,拎着张缺腿木椅便坐在檐下,纡尊降贵道:“丑死了,刀给我。”
  小神女低头看灵牌上的字,说:“不丑呀,大家都说我刻得很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