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身下的躺椅是南新酒特地给怀生打造的,上头铺着厚厚一层灵棉毯,又暖又软,怀生一躺上去便想睡觉。
  结果眼皮刚眯起来,四根可恨的手指立即掰开她眼皮,随即是一道可恨的魔音: “不许睡。”
  怀生: “……”
  余光瞥见两道身影正蹑手蹑脚绕过她往檐下走,怀生跟看见救星一般,叫了声: “初宿!松沐!”
  初宿脚步一顿,眼珠子一转便笑眯眯看向怀生: “怀生,我和松沐先去换衣裳。你继续努力,等你能挥两百剑,就能和我们一起去学堂了。”
  初宿是许清如族姐的遗孤,松沐则是南新酒捡回来的孤儿。二人比怀生还要小上几个时辰,却都身强体壮,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在南家学堂就学了。
  他们早就盼着怀生能健朗起来,一同去学堂学剑。可怀生太懒了,能睡便不起,能躺便不坐,能坐便不站,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去学堂。
  初宿说罢便溜。松沐望着怀生迟疑半晌,被倒退回来的初宿揪着衣领扯走了。
  怀生于是又生无可恋地躺回去,闭眼伸个懒腰。
  小少年抱着剑在一旁看她,看着看着心头无端生出一股气。也不知是看不惯她这一闭眼便生气全无的模样,还是看不顺她这懒骨头做派。
  辞婴在心里默念十声,道: “时间到了。”
  怀生眼皮一挑,直接瞪圆了眼珠子: “不,可能,这么,快。”
  “就是这么快。” 辞婴一派铁石心肠,上前拎起她衣领, “你爹娘说了,以后你练剑的事都归我管。最后这二十剑若是挥不好,我便再加三十剑。”
  怀生只觉自己成了根瘦萝卜,被人生硬拔出又“咚”一声扎入地里,接着手里被塞入那把空心木剑。
  “继续练。”
  “……”
  怀生这一练便练了整整一年,从五十剑到八十剑又到一百剑。
  她身边不管是她爹娘还是初宿、松沐都对这事喜闻乐见,每日过得叫苦不迭的只得怀生一人。
  小年那日,南新酒一大早就被临河真君叫去了祖地。
  祭祖这样隆重的事,一贯只有开了双窍已经步入仙途的子孙方有资格去。似怀生这般一看便没仙途的子孙,自然是没得资格。
  她实则也不稀罕去,本家那些南家子弟眼珠子都生在头顶,比辞婴这讨厌鬼更惹人嫌,还不如在家里陪阿娘吃糖瓜、剪窗花。
  正值隆冬,细雪从早落到晚。
  南新酒带着一身霜雪从祖地归来,他面色有些沉重,但一回到烧着炉火飘着糖瓜甜香的出云居,他面上那些沉重之色很快便散了去。
  怀生朝他张手讨抱,南新酒一只手抱起她,扛在自己臂膀,笑问: “糖瓜好不好吃?”
  南家是修仙世家,便一块糖瓜也是用灵田长出来的灵瓜做的,味道当然好。怀生意犹未尽地道好吃。
  “给爹,留了,两块。”她低头从糖罐里掏糖瓜。
  南新酒把怀生喂的两块糖瓜都吃了,吃完拿出一块剑状玉牌,对辞婴道: “这是应御师兄给你的剑书。他明日便会归来,届时会带你一同回涯剑山。”
  辞婴接过剑书, “多谢南叔。”
  许清如看了看辞婴,道: “眼下离春节也没多远了,干脆在这过了春再回涯剑山。”
  涯剑山是大宗门,讲究的是仙凡分离,不兴过年节。而木河郡除了南家,还住着些小世家小散修以及许多无法修炼的凡人百姓,过年节的氛围因而十分浓厚。
  听见她娘的话,怀生瞅了瞅辞婴,心说这讨厌鬼今日一早便逮着她挥剑,连小年都不许她歇歇。真要在这过春,她哪还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这般想着,那厢辞婴已经欣然应下: “多谢许姨,我同真人说一声,待得年节过了再回去。”
  怀生撇嘴,在心里骂他脸皮厚。可想到今岁能多一人一同过春,又有些开心。她一贯喜欢热闹。讨厌鬼没有家人,姑且让他在这过春开心开心,她多劳累几日便是。
  夜里吃完汤圆,南新酒摆了个阵法,带着四个小娃飘上半空,看远处凡人城镇里的烟火。
  雪大如席,乌云盖顶。火光亮起时,那幽暗的天幕被照亮,照得细雪如流萤。
  怀生与初宿看得格外专注,嘴里不住地说好看。
  烟火照亮的不仅是天,还有那一面水镜般明亮的乾坤镜。那结界足有万丈高,宛若一只倒盖的透明巨碗,牢牢守着人族领地。
  结界外是大片大片望不到尽头的密林,密林黑雾翻滚,如同一片遍布杀机的墨海。
  辞婴望着那片墨海皱起了眉头。
  三万多年前,苍琅界登天路断,桃木林忽起异变。浓稠如水的黑雾从东边不周山一路蔓延至整片东陵大陆,直奔中土与西洲而来。
  黑雾里全是阴煞之气,密林里的生灵受浓雾侵蚀,被秽化成异兽妖植。若不是有这么个结界护着,苍琅界早已不复存。
  辞婴便是在桃木林里被云杪真君捡到。
  云杪真君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桃木林,辞婴自己也不知,他当时脑中空空如也,除了灵台碎裂的疼,什么都不记得。
  若不是他身上有一块写着“黎辞婴”三字的木牌,怕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失去记忆的滋味并不好受。辞婴总觉着他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落在了桃木林,每日每夜都焦灼地想要回去。
  偏生他灵台受创,连剑都握不住,只能乖乖地被云杪真君丢去涯剑山。
  不过……
  在遇见南怀生之后,那股烈火焚心般的焦灼竟然没了。
  辞婴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桃木林挪向南新酒怀中的小丫头。
  小丫头这会已经累了,小脑袋瓜挨向南新酒肩膀,眼皮一耷拉便打起呵欠。南新酒早就知她撑不住,待得烟火放完,便撤去阵法,将四个小娃儿送回屋子。
  许清如坐在窗边擦拭青霜剑,见他回来,便道: “今日是出了何事?可是老祖宗说了什么?”
  南新酒非喜怒易行于色之人。但今日他从祖地归来时,那面色却是沉得能滴水了,想来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是老祖宗那头,是萧师弟。”南新酒语调微微一沉, “我收到了萧师弟的剑书,说要与我见面说一说四年前的事情。”
  许清如怔了下: “萧师兄他莫不是也在查四年前的事?”
  四年前还能是什么事?
  她便是四年前遇袭中了一身阴毒的,那阴毒猛烈如火,不仅叫她修为尽失、经脉寸断,还连累到尚在腹中的怀生。
  许家不过一寻常小家族,族中出过的修士不出一掌之数,且都修为低下。祖坟冒青烟了方出了许清如这么个丹境真人。而许清如为人和善,从不曾与人结过什么大仇,又是涯剑山真君亲传,实在猜不出是何人会对她下此狠手。
  能一掌便毁去一个丹境修士,许清如印象中也没有这样厉害的仇人。
  若不是许家那头的仇人,便只能是南家的了。
  南家最大的对手乃是同为修真世家的萧家。
  两个家族皆是涯剑山的附属宗族,平日里明争暗斗本就不少,再加之萧家最负盛名的那位祖宗死于南新酒先祖之手,两族关系这数万年来势同水火,彼此视对方家族的同辈者为眼中钉。
  也就这数十年来,因南新酒与萧池南师兄弟的交情,两个家族的关系才稍稍破了点冰。
  彼时许清如出事,获利最大的便是萧家。这四年来,萧家暗害许清如的传闻始终不曾断过。
  诸多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之时,南新酒也曾亲去南家祖地,请闭关的临河真君出面查探此事。
  这位南家老祖行事作风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查了数月,便说这罕见至极的阴毒来源难寻,再查也是徒劳,彻底将这桩悬案按了下去。
  如今四年过去,依旧没有半点线索。
  许清如对寻仇一事早已看淡,唯一的期盼便是能在死前看到怀生解去这一身阴毒。
  “新酒,当年的事便让它过去罢。”许清如放下手中剑,笑道, “我不想你冒险,若你也出事,我们怀生可怎么办?”
  南新酒眸中现出一缕哀色, “你放心,我与萧师弟见面这事只有我与他知晓,不会有危险,我会早点归来。”
  说罢取下墙上长剑,在许清如额上落下一吻,道: “我去去就回,你快睡,不必忧心。”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怀生觉得自己又飘上了半空,但这次的腾云驾雾却是叫她有些难受。她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一张巨大的黑色斗篷。
  一个穿着斗篷的黑衣人正抓着她无声无息跃上院中枣树,凌空踏了数步,眼见着就要出院子了。
  怀生目光往下垂落,拼尽全力叫了一声: “阿爹!”
  可惜她这一声叫唤细若蚊呐,飒飒夜风一吹,便没了声响。
  斗篷人却是听了个真切,惊疑不定地看向她,有些惊讶于他的灵识竟没觉察到她醒了。见怀生又要张嘴叫,斗篷人指尖微微一动,朝她落了个禁言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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