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之内 第50节

  正在此时,他眼前倏然一闪,像有什么飞快地划过视野。下一秒,大脑猛然被注入无数凌乱片段——画面、声音、情绪纷至沓来,像电视信号极度紊乱时的极速切换,却还未看清内容,便戛然中断。
  他踉跄一步,呼吸急促,心跳乱了节奏。
  邵亦聪伸手扶住旁边一棵粗壮的树,背靠树干借力支撑自己,闭上眼。
  他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潜伏已久,此刻终于借着雨天汹涌而出,一波接一波冲撞着他的意识。
  小雨开始转为大雨,大雨倾盆,雨水顺着帽檐不停滑落。他的脸濡湿一片,不知是雨还是冷汗,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55章
  突然间,就像是凌乱的频道终于稳定下来,他脑内的画面切换到幽森的林景。
  林景中,没有下雨。
  “他”脚步急促,走到一棵树下,蹲下,双手扒挖着泥土。
  土块被他一把把抓开,落叶被拨到一旁。手指抓得发红,仍不停歇,直到挖出一个不浅的坑。
  “他”喘着气,把背上背着的一包东西,慎重地埋进去,掩土,压实,重新将落叶覆盖其上。
  “他”站起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走向对面那棵树下。脱下衣服,擦净沾满泥土的双手,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白色小瓶,形状像常见的药瓶。
  “他”拧开瓶盖,低头看了一眼,瓶中装着满满的白色药片。
  下一瞬,“他”仰起头,动作决绝地将药片倒入口中。
  一轮、两轮……“他”一连吞下数次,直到整瓶药片全部倾尽。
  然后,“他”靠着树干缓缓坐下,闭上双眼。
  那一刻,邵亦聪的心头陡然涌上一股撕裂般的酸楚——是挣扎后的解脱,是绝望中的沉静。
  他胸口发紧,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视野中,雨还在淋漓地落下。
  “啾啾啾!”熟悉的叫唤声让邵亦聪转过头,团雀竟叼着一丛小花,猛地朝他脸上扑来!
  他猝不及防,一口花粉吸进鼻腔,立刻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还没等他回过神,团雀又叼起另一丛小花照脸砸来,这次他又被怼了一鼻子的花粉,再次连连喷嚏。
  等他终于缓过气来,才忽然察觉,身体的异样感,消失了。
  头不痛了,脑海里也不再翻涌乱象。
  “啾啾啾!”团雀停在他面前,羽毛被雨水打湿,黏成一团,像个脏兮兮的小毛球。它奋力扑动翅膀,不断叫唤着,像在焦急问他,“你感觉好些了吗?”
  邵亦聪伸出手掌让它跳上来,目光落到旁边那两丛被啄断的花,“……是你特地摘来给我的?”
  “啾啾啾!”
  “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他抬起手掌靠近脸颊,轻轻蹭了蹭团雀湿答答的小脑袋。
  “啾啾啾!”团雀飞起来在他头顶绕了几圈,又啪叽一下落回他掌心。
  邵亦聪站起身,回想着脑海中那段诡异又真实的画面。
  那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第一视角”体验。
  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用那人的眼睛看见了一个秘密的场景。
  而画面中所见的林景,他再熟悉不过。
  他低头看向团雀,“陪我去一个地方找出真相,好吗?”
  “啾啾啾!”团雀毫不犹豫地跃上他的雨衣帽顶,跟随他的脚步。
  雨势逐渐减弱,邵亦聪踏入了幽林带。
  他停住脚步,环顾一周。与脑海中的景象有一些出入,但整体的印象,是一致的。
  这里,就是刚才脑海中林景的所在。
  甚至“他”往挖坑的那棵树下去的路径,邵亦聪也很熟悉。
  因为,那就是他惯常歇脚、背靠而坐的树干。
  而对面,就是前辈的那副骸骨。
  “啾啾啾!”团雀飞出去,又回到他身边。
  现在,邵亦聪正就着雨衣坐在树下,看着在细雨中静坐的前辈。
  “前辈,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是您的回忆吗?”邵亦聪喃喃。
  他缓了一会儿,从背包中取出手套与折叠铲,依照记忆中的方位,蹲下身,试着在地面上按了按泥土的松紧。确认位置后,他开始小心地挖掘,以防万一损坏前辈留下的遗物。
  团雀安静落在地上,不时四处张望,像在为他把守一样。
  不知挖了多久,铲头碰到了什么。他停下动作,伸手探入湿润的泥土中。手指一拨,就触到了边缘。他轻轻将薄土翻开,一层枯黄色的外皮露了出来。
  团雀飞到他的头顶,跟着低头看。
  起初邵亦聪以为是布料,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是护囊树叶。护囊树,生长于回息林幽湿之地,其叶如囊,晒干后坚韧防潮,能有效阻虫驱兽。
  邵亦聪凝视着那一包被叶片细心包裹的沉甸甸之物,呼吸微微一窒。
  天空还飘着小雨,眼下无法立马打开包裹。
  他转头看了一眼前辈,收好铲子,摘下手套,把前辈的遗物装进背包。
  临走前,他在骸骨跟前蹲下,“……您是想通过遗物,告诉我什么,对吗?”
  他今天的身体异状,很可能与那天闪蛾留下的银粉有关。银粉起效可能需要某种激活机制,而这场雨,正是契机。
  他以前辈视角看到的,应该就是他临终前的记忆。
  “您放心,如果遗物是私人物品,我会将它原样放回,请您见谅。”
  白钧远临时出差的地点,是帝都。
  先前到回息林做实验的科研团队给他寄来了“全国生态与政策论坛”邀请函。
  白钧远想,这封邀请函,文毓大概也收到了。
  “生态与政策论坛”汇聚全国顶尖生态学者、政策制定者及相关行业青年才俊,与会者们围绕不同的生态议题深入研讨,既是思想碰撞的现场,也是人脉拓展的绝佳时机。
  学生会主席的竞选投票日一天天临近,文毓打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为自己的履历再添一笔。
  他的手上有邵亦聪为他背书的视频,这本来是一张王牌,但他不打算提交。
  这是邵亦聪的真心,是他毫无保留的情感流露,不可以成为任何形式的筹码。
  论坛讲座休息间隙,文毓整理着装,在人群中游走。他既能认真聆听,又懂得恰到好处地插入话题。有人初见他时只当他是学生,几句交流后便意识到他的表达与观察超越了他的年纪,不禁高看两眼。
  趁着喝咖啡的空档,文毓低头整理着刚刚收下的名片。忽然,有人唤了他的名字,他抬起头。
  来人是白钧远,一身得体西装,胸前挂着参会者的识别证。
  白钧远面带笑意走上前,“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文毓十分意外,但他很快笑着站起身,“白组长,好久不见!我很好,您呢?”
  “就是老样子。”
  寒暄过后,白钧远言简意赅,“你接下来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
  文毓一顿,心头微动——对方此行并非偶遇,而是有备而来。
  他们来到一个小会议室。
  白钧远关上门后,文毓礼貌询问,“……白组长,请问您想和我聊什么?”
  白钧远表情依然温和,话锋却一转,“请你主动离开亦聪。你们并不合适,长痛不如短痛。”
  文毓下意识收紧指尖。他心里判断,邵亦聪从未提过白钧远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这人是在套他的话吗?
  以防万一,文毓打算先否认,看看对方怎么表示。
  他刚准备开口,白钧远就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知道你想否认。亦聪确实没有和我说过你们的事,但有一句话,你一定听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深夜与对方通话的事情,并不难发现。”
  陷入热恋的人,处处都是破绽。
  邵亦聪天天含着文毓送的糖,喝着他送的茶,身上还有若隐若现的茶香气。他根本没有了断对文毓的念想,反而朝着最坏的方向狂奔。君羊:
  既然白钧远已经笃定,那文毓也没有必要装傻。
  但他不能贸然冲动。就他在营地期间的观察,白钧远和邵亦聪的关系并不差,两人应该是彼此熟悉与认可的伙伴。
  立场不同,才让他们现在变成了对峙的关系。
  “我相信,您是真心为了他好,才劝我离开。”文毓注视着他,“但您有没有想过,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您是与他相识多年的前辈,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性格与追求。”
  文毓不想放过任何让对方成为同伴的尝试,哪怕机会再渺茫。
  白钧远淡淡一笑,“只要是人,就会有想要的东西。但能不能要、值不值得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亦聪不是普通人,他是继位的最佳人选,这是他的命。”
  命。这真是一个万能词。仿佛用上它,一切都可以被合理化、都必须被接受。
  文毓垂眼,缓缓握拳。
  他抬头,语气保持平静,“白组长,我最近看了一本书,里面有一段话,请您听一听。‘贵族爱谈【命运】,那会让他们的古老头衔染上磅礴史诗般的悲壮色彩,那样,他们就能在不合理的痛苦中好受一些,而后继续麻痹自己’。”
  他看着白钧远,“您同意吗?”
  白钧远唇角微弯,“同意。不仅如此,贵族嘴里的‘命运’,还可以是掩饰自己无所作为的借口;又或者,是操控他人、达成目的的工具。”他补充了注解。
  他早已心知肚明。
  “既然您看得透,为什么不试着帮亦聪摆脱,而是反过来劝我退出?”文毓心疼邵亦聪,一字一句清晰吐出,“非要让人反复受苦,才能成全你们所谓的使命感与自我牺牲美学吗?”
  白钧远目光定在他身上,“你不懂。”
  年轻的、来自平民阶层的文毓不懂,黎锐风表面上让他多关心邵亦聪的人生大事,潜台词则是要他清理邵亦聪身边潜在的“祸患”。他今天要是不成功,迟一点黎锐风和邵亦聪的父亲冯致以知道了文毓的存在,那才是不堪的开始。
  谁不想摆脱悲剧的命运?但他或者她能抗衡更大的权力吗?能狠下心舍弃一切关系只为成全自己吗?
  连主上都身不由己,他们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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