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之内 第33节

  看到这一幕,他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真想让文毓也看看这个场景。
  就在“文毓”这个名字的浮现让他一愣时,树熊妈妈出现了。
  它站在溪边,静静看着水中的小家伙。树熊宝宝乖乖停下打滚,摇摇晃晃地上了岸,追着妈妈的步伐。
  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枝叶婆娑的林丛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它们,邵亦聪才反应过来。
  他记得文毓问过他,在回息林这么久,有没有让他觉得快乐的回忆。
  他当时只回答了一个。
  其实,不止一个。
  如果可以重来,他想告诉他,有很多。
  他还可以向他描述更多细节,让他更加感同身受。
  比如刚刚,树熊宝宝在溪水里撒野的模样:它是怎样用头扎进水中,怎样打着滚翻出层层水花;它湿漉漉的小爪子,它抖水时滑稽的样子,还有清脆的溅水声与雨声混在一起时,像天真的笑声。
  他希望文毓听完会笑,然后对他说,“我也想看看!”
  邵亦聪闭了闭眼。
  那一瞬间,风声、雨声与心头的波澜交织在一起,都被压进了眼睑之下。
  暑假眨眼就过去。
  新学期开始前夕,文毓和他的学生会主席竞选团队已经投入工作。
  他所在的s大历史悠久,学生自治氛围浓厚,社团林立,是各方竞逐的核心票仓。传统的政经类社团一向被贵族子弟把持,想要撬动几乎不可能。经过前期详细的调研与分析,他们将突破口锁定在一批新兴环保类社团上——这些社团成员构成更为多元,平民与贵族比例相当,思想也更开放包容,是争取“中间选民”的关键。
  “虽然这些社团的人数相对传统大社较少,但内部关系紧密,具备连锁动员效应,”分析组的负责人在会议上说道,“只要赢得他们其中一部分核心人物支持,就有机会带动整个板块倒向我们。”
  文毓表示认同。这也是他报名参加回息林暑期志愿者项目的重要原因之一:只有真正投身其中,获得一线经历,才能在理念和情感上与这些社团成员产生共鸣。
  至于其他传统大社的攻势,团队目前并不担心。合唱团,文毓是领唱之一;体育类社团,他是篮球和马术好手;而在文学社,早已有半数以上的女生把高颜值的他当做灵感缪斯。
  “好,我们尽力而为,大干一场吧!”文毓振声鼓劲。
  “好!”众人齐声响应。
  “辛苦大家了,我已经预订了学校附近的人气餐厅,今天吃顿好的!”他笑着宣布。
  “太棒啦!”欢呼声中,队员们陆续收拾资料,朝门口走去。
  由于学期尚未开始,今天他们临时借用了三教一间阶梯教室作为会议室。会议结束后,文毓自觉留下,负责锁门并将钥匙交还管理处。
  方才还热火朝天、文件四散的教室,此刻空荡寂静。
  文毓转头看向窗外。
  教室的窗很大,它开到近天花板的高度,占据了整面墙三分之二的视野。
  但阳光却无法泼墨般洒进来。
  因为窗外有棵树。
  枝干从窗格左下穿到右上,横亘在玻璃之外,带着苔藓的皮肤和斑驳的年轮。叶子细密繁多,一层压一层,绿得浓烈,像在燃烧却没有火。
  那棵树一直站在那里,枝丫疯长。
  文毓想起了回息林。
  那里的树,更古老,更高大,更野性。
  从树屋平台往外看,阳光之下,墨绿如海,层层叠叠,铺天盖地。
  在他的印象中,那壮丽景色的收梢,是一张带着满意浅笑的脸。
  文毓失神地站了一会儿。
  他的视线像是越过窗外,穿过时空,抵达遥远的某个地方。
  片刻后,他回神。
  安静地离开了教室。
  第38章
  开学一个月。
  文毓的生活被排得满满当当。白天,他穿梭在各个教学楼与图书馆之间,课表密不透风,几门主修课都是重点难度系数高的政治学核心;下课后,他马不停蹄地投身社团活动,以稳固和扩大自身支持圈;夜晚,他与竞选团队开会集思广益,商讨切实可行的制度优化,比如课程反馈机制、社团资金公开报表等,以便制定下一步宣传策略。
  即便在身心疲惫、倒头即睡后,文毓的梦里仍会浮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一遍遍想伸手去牵他的手,去抚上那张刻在心底的脸,可惜,哪怕是在梦里,他也始终无法如愿。他们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雾,近在咫尺,却永远触不到。
  每当闹铃将他从梦中拉回现实,他的心中总会泛起悲伤与不舍,好像有阵风吹过他心底空洞的角落,呼呼作响。
  在醒来与真正起身之间的那段朦胧时光里,他的目光总会落在床头柜上的那本《冷笑话大全》。对别人而言,那可能是一本打发时间的消遣书;但对文毓来说,它几乎等同于一个情感锚点,是催泪神器——悄悄哭一场,就能将一夜梦境中没能说出口的思念,悄无声息地释放掉了一点。
  吃早餐时,文毓听到父亲和哥哥提起最新一批茶饮即将上市,便试探着开口,“爸爸,方不方便以企业捐赠的形式,给回息林营地寄一些?那边的工作人员一直对我很好,就当作一点谢礼。”
  闻言,文廷岳与文晏对视了一眼。文廷岳面露难色,尚未作答,文晏已放下餐具,用餐巾轻拭嘴角,“恐怕不行。自从自然基金前负责人辞职,我们也受了波及,被营地直属上级农林部列入了‘灰名单’。说白了,就是目前暂停一切往来,无论是基金会还是营地,都不允许我们再接触。”
  文毓一愣,思索片刻,他问,“是因为我破格参与共频测试的事?还是得知了营地有皇族的事?”
  “都有。”文晏答得简洁。
  文廷岳嫌大儿子说得太直,立刻接话,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别多想,这不是你的责任。公司在经营上没受到任何实质影响,只是……你的这份心意,短时间内恐怕无法传达到营地了。”
  文毓轻轻垂下眼帘,而后点头,“……我明白了。”
  文晏看了文毓一眼,没有作声。
  这天下课后,文毓按约定的时间与校内一个环保社团社长见面,商讨举行回息林见闻分享会事宜。
  这位社长出身平民,却在一众环保社团中颇具声望,而且与不少贵族同学私交甚笃。
  寒暄过后,社长没有立刻回应文毓关于举行分享会的请求,而是笑着好奇问,“回息林,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话音未落,文毓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无数画面:妙趣蛙被他的指尖触碰就会变色、雨中松兔倔强地为他撑起树叶挡雨、威风凛凛的雪狼轻舔他的脸、他躺下后应伞柳朝他弯腰垂下枝条、浮音坡成千上万的浮游孢子随乐声变幻、藤条缓缓靠近原来只是想与他打个招呼……
  “……那是个神奇的地方,有危险,但更多时候温柔。”这无数的画面牵引着他心底奔涌的情绪,像洪流冲上喉头,最终只化作春风细雨般的数语,轻轻落地。
  他记得,风吹起了他的祈愿幡,将他的愿望带往神的耳畔。
  “浪漫、浩瀚无边、充满了生命力,让人心生敬畏与热爱。”
  他记得,无数流萤虫在黑夜里模拟舞姿,翩翩舞动;他也记得,旭日升起时,那片无边林海墨绿如潮,心缘树的树心闪耀着血色一般的光芒。
  而每个画面,都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片名为“回息”的森林,那段未能说尽的别离,那双一直没能握紧的手,无一不鲜明地印在他心里,疯长着枝芽。
  社长静静注视着文毓。文毓的神情仿佛还留在遥远的林中,眼底氤氲着光,像是回忆太过真切,情绪汹涌得几乎要决堤。甚至有片刻,他泫然欲泣。
  好一会儿,文毓收拾好情绪,朝社长歉然一笑,“抱歉,刚才有些走神了,还请见谅。”
  社长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他坦然道,“我知道你在为竞选做准备,而我们这些新兴环保社团,是你们团队重点关注的对象。我并不排斥有野心的人,毕竟那是前进的动力。但是,”社长强调,“我想与之合作的人,不能只有野心,至少……不那么虚伪。”
  社长朝文毓伸出合作之手,“我相信,你一定在回息林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希望它能让你保持初心。我们欢迎你来做分享。”
  文毓动容,回握社长的手,“谢谢你!我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回息林营地内。
  白钧远与张乔正核对上个月的值勤记录,张乔皱着眉头,“……亦聪的守夜次数,是不是太多了点?”
  白钧远看了一眼,只得说到,“由他去吧,长痛不如短痛。”
  守夜任务结束,天色渐明。邵亦聪独自走在林间。
  他正去往幽林地带。
  他将这片静谧作为回营地前的最后一程,用来喘息,也用来沉淀自己的情绪。
  踏入这片幽林,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低语般的静默。
  邵亦聪走到熟悉的那棵树下,在骸骨对面坐下,语气一如往常,“前辈好。”
  骸骨的头骨上,恰巧栖着一只闪蛾,翅膀微张,上面覆着细碎的银粉。
  觉察人类的靠近,闪蛾飞走了,翅膀上的闪粉星星碎碎地在空中飘散。
  邵亦聪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地收着一张张画像,纸边微翘,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
  如果自己决定要死,这些留恋又有何意义?
  他取出最上面那张。
  邵亦聪对着画像,指尖缓缓掐住角落,做出要撕的动作。
  良久。
  他认命地把画像放回原处,合上文件夹,放回包里。
  邵亦聪回到营地,刚踏入组长工作帐篷,张乔便递给他一份电报,“亦聪,这是春日公园管理委员会发来的。”
  春日公园,是帝都最大的自然景观公园,其前身是邵亦聪祖父名下的一处宅邸山庄。
  祖父在遗嘱里交代,山庄在邵亦聪成年后无偿捐出,改为民众休憩游玩之地。
  在邵亦聪成年之前,每年暑假,他都在那儿度过。山庄后方连着大片未开发的树林,是他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邵亦聪接过电报,上面写着,“致鹿鸣君:春日公园公众捐赠管理办公室即将成立,诚邀您出席成立仪式。”下方标明了仪式举办时间。
  近年来,受财政拨款紧缩影响,春日公园率先展开改革,试点引入公众捐赠机制维持日常运营。试水期表现良好,配套制度已逐步完善,于是决定设立专门管理部门,规范后续发展。
  这是春日公园又一新起点,管理委员会希望与之深切相关的邵亦聪能出席助阵。
  看罢,邵亦聪问张乔,“父亲也会出席吗?”
  “那肯定的,公爵向来不会错过这样的场合。”
  邵亦聪沉默。他不愿与父亲碰面,但他清楚,这件事确实意义重大。
  他略作思忖,转身去找白钧远,“远哥,我想请假几天回帝都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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