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之内 第22节

  文毓忙摆手摇头,“这件事,我们就让它翻篇吧。”
  白钧远看他,笑了笑,“还是你处事得体。”
  两天后,文毓身体上已无大碍。
  科研实验也顺利收尾,各位参与者归队。
  营地早会上,白钧远重新公布人员安排。
  文毓在科研实验前提交的调动申请正式生效——接下来的入林任务,他将改由指导者2号带领完成。
  第27章
  科研实验结束后,暑期项目进入后半段,志愿者们基本适应回息林的环境了,入林路线在安排上会更深入,活动会更丰富。
  今天,志愿者们和指导者们全体出动,来到沉眠带的流绮河进行捉鱼比赛。
  流绮河,河流如其名:烁烁流动,花影映照,颜色如织绸般繁美。
  河流蜿蜒整个沉眠带。流经绿叶树林一段,水色澄澈,像一整块薄荷琉璃,通透不刺眼,冷冽却温柔。
  近岸处水波拍打着青苔石面,溅起细细碎碎的水珠;远处的水流,则如同丝绢般柔顺地滑过石脊。
  翠绿与冰蓝交织起伏的水脊之上,阳光被折碎成千丝万缕,浮光如玉,光点如星。那清凉、透明、带一点甜意的颜色,就这样在流动中一层层晕染入整个回息林的光影之间。
  绿林过后,视野内的景色热烈起来。河岸两边,大片盛放的锦杜鹃如火如霞。
  这种杜鹃是回息林独有的变异品种,叶脉呈鱼骨状分布,枝干泛着几乎不可察觉的银色荧光。当空气湿度适中,它便成片开放;而一旦湿度偏离理想区间,便会收拢花瓣,紧闭不展。正因如此,它被用作判断林内环境波动的重要生物指标之一。
  粉白花朵层层叠叠,一丛丛一簇簇压弯枝头;顺着花丛向下,粉色逐渐加深,渐变为热烈的深玫红,继而又肆意地蔓延成了耀眼夺目的猩红,如云似浪,茂密成瀑,不知从何处倾泻而下,覆过岩石与苔枝,漫入水边,色彩仿佛浸于流水之中,一时分不清哪里是花尽处。
  “好美!”众人惊叹。
  “好了,各位集合!”指导者2号扬声招呼,“待会儿大家把背包放在这块石头旁边,抽签分组后带好工具下河捉鱼。在限定时间内,哪一组抓得最多,就算获胜!”
  他最后提醒道,“记住,动作一定要轻,不能真伤到鱼儿。比赛结束后,我们还要把它们全部放生!”
  文毓行动上没有问题,但脚上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他只能在岸边当观众。
  比赛刚开始时,众人抱着玩乐的心态,捉鱼的正事倒成了次要,大家在水中你泼我一把、我追你一下,打闹声此起彼伏,一串串嘻嘻哈哈的笑声,在阳光与水波间荡漾开来。
  邵亦聪有意无意地朝文毓那边看了几眼。文毓身边始终有人陪着,小伙伴们不是兴奋地向他展示刚捉到的鱼,就是几人围在一处,有说有笑,气氛轻松愉快。
  而在文毓悄悄投去的几瞥中,邵亦聪身边也不缺人影,说话、请教、同行,他从未真正落单。
  随着比赛限定时间将近,众人才逐渐收起打闹的心思,开始认真投入捉鱼,河水中多了几分紧张而急促的动静。
  见大家都忙了起来,文毓便独自走到不远处稍显安静的河边,在岸石上坐下。
  此时,一只羽毛柔和如月色流云的水鸟悠然划过水面,文毓目光追随它的身影,却怎么都想不起它的名字。
  “那是彩吟鸳。”
  文毓转头,来人是邵亦聪。
  他走到岸石边,微微一靠,语气平静,“下次静处前,记得先打招呼。”
  文毓这才想起,邵亦聪身为本次活动的负责人,有确认所有人安全状况的职责。他轻声道,“……抱歉,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记得。”
  “……身体,好些了吗?”
  “嗯,医生说恢复得很不错。脚上的伤再过一两天就没事了,手肘上的也开始结痂了。”
  “那就好。”
  两人一时无话。
  片刻后,邵亦聪开口,话题回到水中的鸟,“……彩吟鸳在求偶期会鸣唱,声音很好听。流绮河上游有荷花,听到它的歌声,就知道花期来了,该开花了。”
  “是吗?”文毓看着来回游动的彩吟鸳,“现在还能听到它的歌声吗?”
  邵亦聪摇摇头,“它的求偶期过了。”
  文毓不无遗憾,“可惜。”
  他的小心思冒出。
  他看向邵亦聪,不着痕迹地打听,“羡慕您,明年还有机会听见。”
  明年。
  明年,邵亦聪将满三十岁。
  记忆之门悄然打开——
  “鹿鸣君,听你父亲说,你擅自选了森林相关的专业?”
  御花园里,主上轻柔问他。
  父亲气不过,又不能拿身为皇族的他怎么样,于是上奏,求主上做主。
  邵亦聪应道,“是。”
  主上看着他,眉目间尽是仁爱与怜惜,“那就去读吧。孤站在你这边。”
  他一怔,正要谢恩,主上伸手拦住他。
  “但你要记住,皇族的自由,是有代价的。”主上语气不重,却字字落在心头,“待你而立之年,必须履行你的责任。”
  “在那之前,你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去看,去听,去感受……也替孤,好好享受这奢侈的自由。”
  这奢侈的自由,到明年,就是尾声。
  自他在幽林带看见那具树下骸骨起,邵亦聪就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抉择。
  在自由的最后一刻,他会安静地坐在树下。
  多年以后,让汲取他肉体养分的大树,长到他所不能及的高处去,替他看最美的景色。
  因此,他更要深埋对文毓的心思。
  邵亦聪淡淡回应,“明年,有机会再说吧。”
  闻言,文毓心中一沉。
  “有机会”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明年就要离开回息林了吗?
  为什么?
  真的要结婚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不敢。
  他怕。
  他怕邵亦聪会亲口告诉他,是的,他要结婚了。
  “邵组长!比赛结束啦,请您过来当裁判!”
  “好,我这就来。”邵亦聪应了一声。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活动结束,队伍开始踏上归途。
  “邵组长。”
  指导者2号的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邵亦聪闻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2号正快步跟上,而文毓则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是这样的,”2号语气轻松地开口,“文毓想去松兔的栖息林看看,我寻思着从这边抄个近路过去快一点。跟您打声招呼,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文毓上前一步,看着邵亦聪,补充道,“我来的路上捡了些松兔爱吃的果实,想去它的地盘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它,当面道谢。”他顿了顿,“您要是遇见团雀,也请替我和它说声谢谢。”
  2号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其实松兔和团雀的栖息地都在一条路线上,不如邵组长跟我们一起去?团雀那小家伙只亲近您,要是您和文毓一起,说不定我们既能遇见松兔,又能看见团雀了。”
  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提议,充满了善意与热情。
  邵亦聪却没有马上回应。很多情绪与想法在他脑海里闪过。
  文毓不想让他为难,看向2号,语气轻快地打破了沉默,“老大,邵组长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得照看整个队伍,应该不方便和我们脱队单独行动吧。”他俏皮地挑了挑眉,话锋一转,“还是说,您有什么秘密,要悄悄和邵组长说?”
  “哎呀你这个鬼灵精,哪有什么秘密!”2号被他逗笑,不好意思地看向邵亦聪,“抱歉啊邵组长,我确实没考虑到这一点,想得太简单了。”
  “……没关系。”邵亦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那你们路上小心点。”
  “好咧!”
  说完,2号便带着文毓转向了另一条岔路。邵亦聪还能听见他关切的声音传来,“你小心点,别扯到伤口……”
  邵亦聪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身影走远。
  他这才转身,沉默地跟上前方的大部队。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雨中营救,最终只是将他们拉回到了能够平静对话的、安全的距离。
  文毓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横亘着一道无法言说的鸿沟。
  他面上能和2号有说有笑,心情却无可避免地低落。
  或许是敏感的森林比他自己更清楚他心底的负面情绪,他带着新鲜果实在松兔常出没的林地里转了几圈,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最终,他只能将那些果实一颗颗分散摆放在树根下、石缝间,期盼它能够吃上。
  将大部队安全送回营地后,邵亦聪又独自一人折返回林中。
  他来到了团雀的栖木林,在熟悉的枝桠间走了几圈。
  往日里,它会“啾啾啾!”地叫唤,像一团小小的灰毛球般扑向他。
  而现在,这里只有风穿过林叶的微响,和几不可闻的虫鸣。
  邵亦聪站定。
  就在刚才,2号提出邀约时,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就要点头同意。
  也有那么一瞬,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林间,一种被剥离般的嫉妒攫住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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