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25节

  “殿下,这便是当年,太妃所居的屋子,按着侯爷的吩咐,一应东西,都不准变动,太妃在时是何模样,如今也是一样的。”
  宗懔未曾跨入屋子,只在入门处朝里略扫了一眼,斜睨那门边的婆子:“你不是当年贴身伺候过太妃的人。”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那婆子更是瑟瑟战战:“是,奴婢是,在眇阁负责洒扫的。”
  宗懔漠然收回眼,并不意外,而眼定在屋中时,不由冷笑。
  一模一样。
  屋里的熏香虽然贵重,然而不是他母妃素日喜爱的任何一种。
  “都下去吧。”沉声吩咐后,牵着身旁的人进了屋。
  身后屋门闭阖,禁卫、侍人均退到檐外,院子里还在进出搬动东西,但一行一步均俱谨慎小心,将动静降到最低。
  没了外人在,郦兰心从他掌中抽出手,解了帷帽。
  再抬首,终于看清如今身处的屋内全景。
  一处精雅的女子闺房,绣帘罗榻,宝篆袅袅,书阁处墨器齐全,笔床砚池,典籍画卷,另一端案几上还静置着一把七弦瑶琴。
  简略看过后,收回眼,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微愕他面色十分平淡,并没有多少见到亡母故居的怔然与悲伤。
  宗懔拉着她,让她坐到一旁的美人榻上,站在她身前。
  长指轻理她因为摘下帷帽而略微凌乱的鬓发。
  “……姊姊,我没和你说过我母妃吧。”半晌,沉沉开口。
  郦兰心不知此时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是抬头看着他,微抿着唇,轻轻摇头。
  但她方才听那文安侯夫人所述,他的母亲晋太妃,应该是个十分温柔和善的女子。
  宗懔默然片霎,低声:“……其实,我根本不记得母妃的模样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郦兰心的眼倏地便睁大了些,心里难自控地,忽然震荡摇晃。
  宗懔看着她呆愣住的模样,轻笑一下,坐到她身旁,将她如往常一般揽入怀中。
  “母妃去世的时候,我的年岁还太小,虽然有些模糊印象,父王也作了许多母妃的画像,但到底不是真人,伺候过母妃的人都说,画像上的母妃,只是模样像几分,神态却不能与真正的她相较。”他缓道,
  “我知道的母妃,多是从旁人的口中得来。”
  郦兰心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胸脯中泛起古怪的疼酸。
  她早该知道的。
  只是她不慎忽略了。
  他丧母时的年纪与她相仿,那么,自然也很可能和她一样,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
  “你知道方才我看见那个女子,为何发怒么?”他目中冰冷,“因为那个女人的打扮,全然是照着我母妃素日的喜好。”
  文安侯府打的什么算盘,他再清楚不过。
  害怕日后受打压,想着靠一个长相和他母妃相似的女儿来博取些怜惜。
  毕竟如若一个人与你故去的母亲长相一样,即便要砍她的头,也很难亲眼看着。
  他曾见过战伐之后,有些女人带着孩子来军中寻夫,只要见着相似的,来不及确认到底是不是,跟上去抓住了再说,极度的思念哀伤之下,有时人海之中一道相似的声音,一个相似的背影,都足以让人恍惚。
  但,他不记得母妃的样子了。
  且就算他记得,他也不可能对一个拙劣的模仿品起怜惜不忍之心。
  杀心,倒是愈盛。
  文安侯府还是如前,从前靠着女子的裙带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反噬报应来了,还是想着靠裙带避祸。
  然而,实在是蠢,不仅蠢,还蠢而不自知。
  方才那文安侯夫人在他面前大叹特叹母妃多么谦卑温柔,如同完人时,他便已经不耐至极。
  满府的血亲,但母妃在这里生活得,如履薄冰。
  谦卑忍让,从不哭泣,从不与她人起冲突。
  父王说过,母妃气性不小,常常生闷气,生气的缘由多种多样,而且生气了,还要假装自己没有生气,受了委屈,一定会暗地里哭,但必须是在没人的地方,免得哭起来不好看,叫旁人瞧去。
  文安侯府从没有真正地将母妃当作女儿,只是一枚看重的棋子,对待棋子,只要好吃好穿,将来好用便是了,至于棋子究竟是何模样,与执棋人何干。
  如今棋子亡逝多年,还想要利用她的遗泽,可却连细细了解她都不肯,以至于漏洞百出。
  郦兰心没有想到他方才的怒气竟是由此而来:“他们是想……”
  宗懔冷笑起来:“是。”
  郦兰心眉心霎时蹙起,同时,心里只觉诞谩不经,荒唐无比。
  难怪……
  难怪他突然那般盛怒。
  换作谁,能不生气愤怒?
  宗懔沉声道:“这次过来,我是要把母妃的物件都带回去,运去西北。”
  “还有就是,想要带你来,一起祭拜母妃和外祖母。”低语在她耳畔,难掩的温柔。
  郦兰心呼吸骤然一滞,垂放在裙摆上的双手徊徨着暗暗攥绞起来。
  下意识地没有抬头看他,抿紧了唇。
  从行宫开始便浮起的悒悒不安越发浓重。
  十五日,现在,还剩下不到五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灵丹妙药
  从主屋里出来时, 眇阁里文安侯府留下的几个婆子已经被勒令出了院子,庭院正堂处已布置成了小祭堂。
  因着是在眇阁旧居里行祭拜法事,科仪章程便精简了许多, 但香案华幡,宝帛祭品都是完备的。
  自皇家道观请来的乾道将两座神位奉于案上, 开坛做法, 念诵祭文, 仪程毕后, 方由神主后人上香斟酒,焚烧祭帛。
  香案前齐排并放着两个紫罗金绣蒲团,郦兰心出了屋子也没再戴帷帽,从侍人手中接过线香。
  微蹙着眉心,在点燃之前, 终于还是忍不住朝左侧偏望,一瞬触及身旁同样手中捻着三根线香的人,睫羽速颤,飞速转回眼。
  胸膛之中闷动着,恓恓难宁。
  暗吸了一回气,镇步上前,同他一齐点燃了手上的香, 摇晃掉焰苗。
  同时抬手至额处,恭敬三拜,谨稳插-入香坛之中。
  而后回至蒲团, 一撩袍摆,一提罗裙,双身倾向前,四膝同落跪, 俯身再拜亡亲神位。
  最后同焚祭亲帛文。
  两份帛上所书内容显然并不一致,郦兰心只是略扫了一眼,便觉不对,定睛细看后,眸中慌愕遽起。
  祭文之上“哀维”后跟着的、文中所表的,分明是儿媳祭奠婆母的祭文,而非民妇祭奠太妃的文书、抑或最寻常笼统的祈语。
  而这份祭文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祭奠太妃这样的大事,她手上所捧的长帛绝不会是下头人为了邀功摸揣上意为之,必定是宗懔亲令,准备祭品的人方才敢这样写。
  可无媒无聘,无名无分,她怎好烧这份祭文?
  而且,他不是说好了,过几日就——
  “怎么了?”面前沉疑声至。
  宗懔眉心略压下,神色倒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偏身过来,垂眸紧盯住她。
  她发呆的时间太长了些。
  郦兰心指尖不及防一颤,身倏地泛遍细麻战栗。
  但身体似乎已经习惯性地产生了一种防备掩饰的本能,快于意识地摇头。
  “……没有,就是看看。”她听见自己说。
  “祭文也要一起放下去吗,还是你先来?”像是不明规矩发出的疑问。
  宗懔沉凝她片霎,方淡笑道:“一起放。”
  郦兰心也扯了个笑,待他动作起来,同他一起上前,将祭帛放抛火中。
  …
  祭拜过后,宗懔令姜胡宝和谭吉留下,监催搬运太妃遗物的事宜,先行带人回府。
  今日方削了一级官,文安侯也不敢再多嘴饶舌花言巧语,只领着府中人要恭送王驾离去,盼着去了一趟眇阁,头顶上那位阎王爷能消了怒气。
  但事未如所想,即将送走这尊大神时,冰冷威严训斥如疾雨而至,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悚然寒战。
  郦兰心站在金辂旁,朝垂首行礼的云府众人看去,视线穿过帷帽长纱的缝隙,定在静立在文安侯和文安侯夫人身后的珍珠妆女娘身上。
  耳边听着宗懔携着阴鸷的冷语,心中不由暗叹口气。
  好在法事后,他也不再暴怒得欲要杀人,只是斥责了文安侯府,所用之语甚重,最开始便已直蔑其“家风不正,恶性寡礼”。
  文安侯府众人的脸色青白交加,有的更是快要哽过气去。
  难堪尚是其次,对将来满府前途未卜的恐惧才更加深刻。
  宗懔面色冷漠,眼中阴戾敛至深处,话毕,方才扶着身旁妇人上了金辂。
  ……
  回太子府的路有些远,加上卫府要开道,耗费的时辰自然长些。
  王驾所过之处,百姓躬跪而拜,千百杂声交叠,即使最好的檀木融嵌真金制成的厢壁也不能完全隔绝。
  一壁之隔,辂外喧阗,辂内却久久无言。
  暑夏的天,厢内虽还摆着冰鉴,但也凉得有限。
  郦兰心坐着,无奈闭着眼,半靠在柔软引枕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