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22节

  宣了太子后日要驾临此地的令谕之后,轻飘飘让他们起来。
  云正强抑着心中惊喜,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骑上马冲出京绕城三百圈,再仰天大吼。
  终于,终于!
  当初在行宫里,彼时还是晋王的太子提了句要到他们侯府里来看看亡母故居,但之后却一直未曾驾临。
  后头京城大乱,诸王夺嫡,他们侯府心惊胆跳,直到得知晋王杀入京城,受封东宫,全家又喜又忧。
  喜的是,当今太子身上流着他们云家的血,且他们早在行宫之时就表了忠心,后头就没有和别的亲王有所往来。
  忧的是,他们曾说,要奉金五千两入晋王府,但却没送成,筹金之时,京城已经乱了起来,这保命求前途的钱财硬是没送出去。
  而太子,显然对他们侯府成见颇深,否则不至于监国这些时日,半点提携外祖家的动静都没有,不仅没提携,甚至还贬了一个云家旁支的礼部六品官。
  但今日,转机如风平地而起,说来,就来了。
  云正只觉得浑身都通畅兴奋了起来,按捺着眼睛不要过亮。
  果然,父亲临死前,安排将太妃的故居复原保存起来、以备不测的决定,是对的。
  当时的顺安帝年岁还不算太大,却连失两位皇子一位公主,朝野忧叹,老文安侯便料到或许会有传位宗室之王的可能,而远在西北的晋王府,兵强马壮,实在不可小觑。
  偏偏,与他们侯府仇怨太深,因而不得不思后路。
  老文安侯于官场上政绩平平,但在钻营阴私上,却时有远见。
  果真,一语成谶。
  “殿下特特吩咐过了,是专来看太妃娘娘故居的,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云大人,不必咱家多说了吧。”姜胡宝看着面前就快抖起来的文安侯,皮笑肉不笑。
  “是是,还请公公代臣回禀殿下,殿下亲临,乃我侯府满门之大幸,下官感恩不尽。”云正忙笑应。
  …
  又来回说了几轮场面话,姜胡宝拒了文安侯塞过来的厚袋,转身回了车马,云家众人恭敬目送太子府徽记的车驾队伍离去。
  乌头门下恢复了安静,站在最前头的文安侯面容却愈发红涨。
  文安侯夫人自是知晓夫君所思,也是面带喜色,盈步凑近:“老爷,后日,咱们……”
  云正猛地转回身,将她手攥住,疾言:“夫人,你速速去安排,将眇阁仔仔细细再查一遍,府里还有几个当年伺候过太妃的婆子,你亲自带她们一块去。”
  “还有,后日,府里有些和太妃旧日有龃龉的人不能接驾,待会儿我与你细说是哪些人。但最要紧的还是孩子们。”
  文安侯夫人面色一肃。
  云正又将她带着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家中女儿都要好生妆扮,尤其是容儿!但不能突出,太子心思难测,若是太过刻意,一眼就能瞧出来,届时只怕适得其反。
  “再有,家中但凡男儿,都要敲打一番,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能在殿下面前露个脸,比什么都强!记住了么?”
  “放心,我这就去办。”
  第一百零七章 同病相怜
  郦兰心今日醒得早, 有意识时,窗牗外流莺脆啼,惊起人觉。
  她没有睁眼, 但清晰感知着男人缓抽走垫在她脑袋下的长臂,又给她捻了被, 掀幔起身下榻。
  宗懔向来起得比她早, 天光未醒时他便晨起, 到演武场挥刀弄枪, 再去射堂挽弓习箭,最后往书房料理朝堂机务。
  其实她原本也是能早起的,过去在青萝巷里的时候,她也是天不亮就醒。
  只是这些日子,在这缧绁般的太子府里, 心力交瘁,身子受不住想要休憩,睡的时候便也多了。
  但这两日她正值天癸,身上不便,入夜就得了闲,尽管每晚还是要被贴摩黏咬着,但总归弄不到实根上, 那人焦躁难抑她也只当看不见,淡等他犬般舐完了,洗净蒙被睡觉。
  晚上平平安安, 早起自然也就没了酸身累骨、疲乏力弱的扰困,比起被折腾过后的疲累,癸水只叫她腹田隐约酸疼,好捱得多。
  只隔着几层帐幔, 听到他压着声吩咐侍女,今日去文安侯府,要着素净庄肃的衣衫,补身的药膳多加些解苦的东西,免得她总喝不下,等她醒了再去书房通禀云云。
  郦兰心半缩在被子里,朦腾睁了双眼,但没有出声,只一动不动地听着。
  未几,外头的动静渐渐消失。
  郦兰心微抬起头,将压在侧颊下的长发撩出,落放到刺不着皮肉的地方。
  抱着被子,怔怔出神间,不免几分徊徨。
  ……文安侯府。
  须臾转眼,就到了定下的日子了。
  今日,宗懔要带着她,去他的外祖家,已故太妃的母家。
  前日从秋照那处得知他与文安侯府的关系时,她便总觉心下悒悒,实在不安,昨个儿还是让秋照她们去向西北过来的仆役暗地里打听了一番文安侯府与太妃的事。
  不要那些老人,只问些年轻的,年轻些的下人心里根底没有那么深,也容易打动,最主要的是,他们一定知道些东西,却不会知道得太多,这般微妙的分寸恰恰好。
  宗懔给她备下的那些金银反正也没处花,她时不时就分给府里伺候的侍人们了,这次打探消息,也使够了银子,很快秋照就带回了消息。
  也是昨日,她方才知道,宗懔竟是幼年便没了母亲,是由父亲一手养大,几乎是在军中长起来的。
  而他丧母时的年纪,与她失恃时的岁数竟相差无几。
  那西北来的仆役说,太妃去后,老王爷便愈发冷酷暴戾,整座西北王府常年处于压抑的缠障之下,好在看着独子面容肖母,老晋王又愧疚于幼子亡妻,才不至于彻底疯魔了。
  而秋照回来时,又被一未曾料想到的人给拦住。
  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寝殿的姜胡宝。
  此人应是存了将功折罪的讨好心思,又消息灵通,知道她在打听事情,就偷偷让秋照传话,说这次文安侯府之行,是主子想要看一看太妃娘娘的故居。
  郦兰心当时听完后,愣了许久,心中千丝百绕。
  她一会儿想,他如今这般劣心卒性,是否与他幼年失恃有关?
  一会儿,又觉着,她又犯了哀怜悯恤的毛病,总也不长记性。
  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同病相怜作祟,她忽地就并不抵触陪他去这一趟了。
  毕竟,死者为大,且他此番情由,叫她实在升不起半分苛责嫌憎。
  他这回去文安侯府,是为了亡母。
  她也是失去过母亲的人,对任何追思亡母的人,她都是深深理解的。
  母亲。
  她的母亲,如今甚至不知埋骨何处。
  她知道丧母的痛苦,思念亡母的苦楚,言语不能明会。
  在榻上又静躺了一会儿,方才拉了系金铃的细绳。
  殿门徐开,侍女们盈步速从外进来,不多时,素手褰起罗幌,惊笑她今日醒得很早。
  好在洗漱更衣一应物什都是早早备好的,早膳也立刻唤外头的小黄门去膳房传了。
  镜台上妆奁齐备,侍女们按着吩咐推了七八座椸枷来,每一座上都是式样各异的素雅罗裙。
  不及侍女们解释今日这般是受了主上吩咐,郦兰心已随手点了其中一座,并无意外之色。
  且她到时是要戴帷帽遮身的,穿什么其实都一样。
  发髻也只选了最简的,用玉钗银簪,撇了一切华艳泽光,镮鏏减用,唇朱换浅。
  宗懔进来时,她方穿戴妆扮暂毕,静坐明镜台前。
  昼晖晴和,落落撒入金殿,投在妇人身上,秾丽眉眼间施开融融温柔,如一尊白玉砌像。
  叫人不忍,不愿打破分毫。
  愣神时未来得及让侍女们免于行礼,下一瞬齐齐问安参见的脆声惊了妆台前的人,她缓站起,欲转过身。
  他绰的抿了唇。
  然眼尽头处,她正面对了他,神色却并未变化成这些日最常见的平静冷漠,抑或瞋瞪忿懑,也不再愁撮眉尖之上,唯有如水淡润的温柔。
  ……就像当初,他还是林敬,她还拿他当亲近之人一样。
  不是不曾熟识,戒备甚重的许家孀妇,也不是被欺骗后悲痛哀绝,挣扎抗拒的惘然妇人,只是当初最温和真实的郦兰心。
  像是最温暖的棉,最柔润的水,会小心倾听安慰,会拿着软帕细细轻拂去他鬓边的薄汗,会悄悄同他说笑。
  宗懔兀地怔住了,深深地怔住,一股火烧般灼的热流半霎便燎过胸膛,几乎燃尽神思躯身。
  郦兰心也愣了。
  约莫十步外站着的人忽然一眨不眨瞧着她入了定,她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否穿戴得哪处不大对劲。
  低头看了看身上,来回瞧了又瞧,也没发觉哪处没弄好。
  而再抬头时,他已走到了她跟前。
  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慢慢牵起她的手。
  郦兰心看着他动作,或许是她的错觉吧,她觉得他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弄碎什么久未回还的珍宝。
  抬头,见他深深紧望她的双眼,里头的情绪复杂深刻,一时间,她竟也难读懂。
  相顾良久无言,他笑了笑,牵着她出了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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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天青湛,深碧辽见无云。
  文安侯府中门大开,侧门亦敞,府中但凡有官阶在身男丁尽肃列于正门外阶下,紧盼暗睃,府内中堂已设香案,列府女眷只待王驾入府跪迎。
  候至日晖渐盛之时,耳边方闻齐肃踏声,遥遥望去,骑兵卫队前行清道,紫陌宽路之上垫撒黄土,仪仗华盖随后,围簇太子金辂缓行而来。
  文安侯府众人顷刻直身,未及金辂行近,已撩袍落跪,高声扬呼千岁。
  金辂后随驾太监先行自车驾而下,轻甩拂尘,传令免礼。
  侯府众人恭敬谢恩起身,文安侯云正立于最前,面上强掩住八分激奋,但笑意难减,半低着头。
  金辂轿帷掀起,太子庄肃玄服而出,六合靴利落至地,云正笑深了些,方抬眼,却直直僵住。
  只见太子回身,朝那金辂厢门处伸手,未几,一只晃白的妇人纤荑落到了他掌心,腕上白玉双环叮当脆响。
  妇人戴着薄纱交叠的长帷帽,看不见面容,但身段盈娆、丰姿千状却实在遮掩不住,缓自金辂下来,湘裙轻摆颤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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