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71节
郦兰心每一夜,都会看一遍那些东西。
但不知为何,迟迟拿不起这些物什,无数次徘徊来去,许多夜罗帐愁眠,可每当下定了决心,预备动身前往太子府时,手按在匣盖上,又微颤着收回。
耳边,恍惚有那人轻唤她“姊姊”的声音,出神时,目光中模糊浮出那双时常带笑望她的眼。
难数有多少蕴着甜欢蜜喜的回忆,终究,他对她而言,已不仅仅是“熟人”。
深深叹息,从绣架前起身,推开门跨过槛。
然刚在廊下站定,急唤遥遥传过来:“娘子——”
郦兰心转头看向右边。
醒儿匆匆蹦过二院门,看见她,手指着外头:“娘子,林敬来了,说要找您!”
郦兰心瞳仁微缩。
尤未说完,醒儿又道:“我们给他开了门,但是他不肯进来,说让您出去,和您说会儿话,他就走。”
卷着微尘的暮风幽幽拂裙,郦兰心咽间轻动,最终,闭了闭眼。
……该来的,避上多久,也还是会来的。
“让他在外头等一等。”说完这句,转身径直走向寝屋。
进了屋门,书案旁边其实已经早早放了包东西的布,郦兰心深呼吸着,利落把几样物什放好,绑成包袱。
而后抱着东西,走向院门。
向梨绵和醒儿各投去一眼,示意她们别跟来,侧身出了半开的门缝。
站定在门外,台阶下,侧身牵缰的人在马旁静静站着,身品依旧英魁挺拔,手里握着马鞭,神色却漠冷。
他耳力一向极佳,她出了宅门的一瞬间,已经偏首望了过来。
分明久未相见,然而视线交错之时,彼此谁都没有立刻说话。
近夜黄昏携降一股近乎妖异的氛影,两相凝望良久,加之多日冰冷拉锯,不必多言,心中俱已明了什么。
终究还是他先开的口,目光沉鸷,缓缓:“姊姊。”
郦兰心垂了眼,一手抱着包袱,另一手反伸向后,拉住宅门的门环,关紧。
而后慢步下了阶,走到他三步外站定。
“……去那边说吧。”说罢,不等他回应,掉步就朝巷子深僻角落走。
宗懔睨视追随着那道柔丽背影。
从出门到现在,她的面上,半分笑意与温柔都不曾出现过。
看着他的眼神里,偏移、缩避、复杂的不安。
还有她怀里头抱着的那个包袱……
眉宇阴戾骤生。
掌指紧了紧马鞭鞭柄,抬步,跟上她。
郦兰心在巷壁青砖前站定,抿着唇,深吸两回气,而后转回身。
猝不及防,直贴男人霎然逼近的高大身躯。
“嗬!”惊得猛然气喘,骇然跌向后,背靠碰在青石壁上。
倏然抬首时,两条长臂已经撑在她身侧,他微俯下身,轻而易举把她困在他灼热躯体和冰凉石壁的狭隙之间。
让她喘息都惊慌失措,无处使力。
正要开口呵斥,整个人被猛地紧锁进炽热怀抱中,清凛龙脑香气环绕上来,她头脑霎时昏眩。
“姊姊,”像是忍耐许久终得释放,他咬着牙,声音沉闷贴在她耳边,“姊姊……”
如雷轰然。
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更没有任何期盼的可能。
郦兰心呼吸都在颤抖,煞白顷刻染了满面。
他还在叫她姊姊。
可是他的声音,语气,举止,
全然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
血液逆流的滋味,冰凉可怖。
怀里的包袱坠地,她抬起双手,用了最大的力气,猛然将他推开。
事实上,如果他想,她再怎么挣扎,也是不可能脱身的。
但他却顺着她的力道,离开了,只是目中泛红,神色阴倔,死死盯着她。
郦兰心抬起眼,只是触了这样目光一瞬,心脏顿时战栗一分。
蹲下身,将掉在地上的包袱捡起来,忍住泪意,正视面前的人。
“林敬。”不再叫他阿敬,而是叫回了她最开始叫的,他的大名。
纠结预想了多少回,但真正到了开口的时候,话说出来,却如此简快,快到无情。
将包袱递向他,强撑着和他对视,颤着声:“这几个月,你照拂我们家许多,我感激你,可是,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往来了。”
“这是为你好,为我们大家好……”
“为什么?”早有预料她或许要做出最彻底的选择,他有过疑怒,有过躁郁。
但真正听到耳朵里时,宗凛发现,他竟然只想发笑:“这些天,你都不肯见我,我派人来,你也拒之门外,你现在,是要和我一刀两断?”
“就因为那天生病,我进了你的屋子,被你抱了一下?!”忽然厉声瞋目切齿。
像是凝着噬人的雷霆怒卷,只不过还未彻底崩发。
郦兰心心脏猛地疯跳,万没想到他发起怒来,模样能骇人到这般地步。
身子颤抖起来,被震吓得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
而他已然再度逼近,将她手上的包袱一把拿过,直接扯开,扫了一眼里头的物什,精准无误地拿出那封信,剩下的东西毫不犹豫丢掷一旁。
“这是什么?”他冷笑着,瞥见信封上头“林敬亲启”四字,又转回眼,捏着那封信,眄视她,“绝情信?”
“你要绝了你我之间的情谊?”
此时此刻,郦兰心浑身发麻,脸色苍白无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恐惧害怕,在亲眼看着面前的人神色冰寒,将手中信件恨戾撕碎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偏偏,脚下像陷进了淤泥里,想要逃跑,都动弹不得。
她料到他会生气,会愤怒,会不解。
可她没有料到,他会骤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是她错了,是她笨了,是她太蠢了。
他怎么会是变了一个人呢。
他本来就有这样的一面,当初在刑场之上,他不就是这样吗。
阴戾、冷酷,说一不二。
是这数个月以来,她被他温柔热忱对待了太久,她喝他亲手熬的汤,吃他送来的糕点,看他为她劈柴烧火,做各种杂活。
她下意识忘却了,当初自己对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屡屡产生的疑问与警戒。
身边的人多少次警告她,她却像是被迷了心窍。
什么姐姐弟弟。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早就不知何时,对她有了别样的心思。
否则,他的反应绝不会像是现在这样。
他捏住了她的肩头,俯下身,面容和她贴近,声音轻,却狠厉:“姊姊,你是不是太无情了。”
郦兰心面色灰白,恐惧之下,只说得出此刻心中真正的话:“你,你其实,根本没有……没有把我当姐姐……”
她的话说完,他冷色却半分波动也无,对她的泣诉毫不在意。
“是,”他冷笑着,“我根本没把你当姐姐。”
“可是姊姊,这都怪你啊,”他的笑像是噙着人血,下一刻就要把她吃掉,“是你引诱的我,是你冲着我笑,是你说的,欢喜我。”
“况且,那日你在床帐里,睁了眼睛看见我,却还伸手抱我,贴着我,难道是我逼的你?你敢说,对我半点心思也没有吗?”恨怨冗沉。
一句接着一句,诛心刺魄,郦兰心快要被这样的阴怖重击到晕厥。
而他所说的最后一问,更是叫她恐惧之余,无地自容。
泪水如帘断珠坠,簌簌而下:“……那,你现在想如何?我说了,我不想再见你。”
甚至试图继续晓之以理:“你有前途,还年轻……我已经嫁过人了,我和你之间是不可能的……”
“那日,只是我意识不清,我对你,根本就没有任何男女之——”
“对我没有男女之情?”生生截断她的话,恨目戾声,手掌从她肩头移上,狠捧住她的面颊,逼着她仰视他。
“那你对谁有男女之情?你的许渝,还是那个苏冼文?”暴戾。
两个名字落下,郦兰心瞳仁缩到最紧,一瞬之间,全身骤失了力气。
难以置信、极度恐慌、脏腑搅成碎肉,血液阵阵发凉。
“你……”唇瓣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怎么会知道……”
苏冼文。
他为何会知道这个人。
他……监视她?
男人眸色深厉,看着她绝望恐惧,漠然半晌,偏了首,压到她的耳旁,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发问:“你是铁了心,要绝情断义,是么?”
“你再也不想见林敬这个人了,是么?”
郦兰心唇瓣颤动两下,久久不敢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