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顾青一时呆住了,尉兰这句话说得平和,却不啻在他耳边放了一溜鞭炮, 炸得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就有用了?被献祭被切碎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抚和整合?
  顾青忽然有点急躁, 他下意识地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想要默写出劳拉在他们临行前交给他们的“拓印咒”。就听尉兰声音沙哑地、用阿达西语轻轻念道:“‘缓缓流淌的灵,深邃悠远的灵, 记忆深处的灵,我献上我的现在,我献上我的过去,我献上我的将来,请赐我时间的回转,请赐我彼时的记忆,请赐我深处的灵性……’”
  随着尉兰低沉的唱念,顾青感到自己整颗心都安静了下来。五感并没有消失,他知道自己还坐在卧室中的床上,可咒语就像把他和现实之中隔了一层纱一样,感官变得模糊而不重要,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安静地看着“现实”中的一切。
  他并没有看到自己,“拓印咒”还没到让人灵体出窍的程度,他依旧还是“局中人”,只是眼前被纱遮住的景象渐渐变了,“积木”被推倒后,又被堆成他上次念起“拓印咒”时的景象——那是一幢略显阴暗却十分温暖的房屋,壁炉静静地燃烧着,发红的光线照在发黄的书页上,一只手缓缓地翻着书页,向他展示书页上的内容。
  顾青明白“拓印咒”奏效了,如果说哪怕看过一眼、甚至不理解的东西,都会以某种形式保存在人的脑海里,只等着催眠师通过催眠来唤醒,那“拓印咒”就是更高一级别的催眠——在“催眠”的过程中,被催眠者不但能保持清醒,还能用笔记录下“看”到的东西。
  顾青正要拿起纸笔,却见“积木”再次被推倒,房间的景象重新回归到视野之中。
  尉兰微微地喘着气——“拓印咒”很长,几乎要不停歇地念上好几分钟,而且要动用灵性,念得直喘再正常不过。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目光却显得很清澈,毫无平日的呆滞之态,接着,他从床头柜中翻出纸笔,安静地默写下刚才看到的内容。
  他把纸张递给顾青:“这是完整版的‘祈火咒’。不过在我看来,咒语只是起到辅助作用,删改其中的一些条文,并不会影响整体的效果。就像刚才的‘拓印咒’,看似在向未知的神灵祈祷,实际上指向的却是自己的灵性,整个咒语都是在‘催眠’自己的灵性。”
  顾青望向尉兰的眼中难掩惊讶之色,颇为感慨地低笑一声:“兰,你知不知道自己真的是个天才?”
  尉兰认真地道:“我现在不比一般人强,配上咒语,灵性也不足以支撑十秒。我只是有一些基础,从心圣那里获得的古西陆法术常识。那是一个由意念控制的世界,得想很多办法控制意念本身。”
  顾青现在算是明白了,古西陆概念里的“意念”,大概就是劳拉他们所说的“灵力”。对于古西陆人来说,如果“想什么”,真的就会变成“是什么”,的确没有区分“意念”和“灵力”的必要。
  顾青拿着写满祈火咒的纸张,按照他们在牧帕居住的最后一晚所学的发音规律磕磕绊绊地念着,有时候念到自己快睡着了,台灯散发出的昏黄光线简直再适合入睡不过;有时候又觉得神志异常的清醒,就连床单、被罩、窗帘的颜色都比平时更加鲜明……
  十一点左右,尉兰阖上电脑,钻进被窝里。顾青也关上台灯,平躺了下来。
  “谢谢。”顾青忽然轻声说道。如果不是尉兰,他迈进异能领域要艰难得多。菲利克斯已经算是有天赋的学员,可依旧花了一个月才能对着灵性发誓。
  尉兰倒是在意料之中地没有任何反应。
  “‘安静沉默的火焰之灵,我愿奉上灵界的精灵,我愿奉上生命的热情,我愿奉上灵魂的温度,我愿奉上我自己,只为感受你的降临,聆听你的声音……’”顾青用阿达西语在心中默念,他感受到了内心那股真实的渴求,渴求着灵性的回应,渴求着灵体的强大,渴求着能够安抚身边这人受到伤害的灵魂,同时,他也感受到了极致的专注和平静。
  .
  第二天一早,顾青、尉兰两人便搭车来到沧京历史博物馆。
  沧京历史博物馆是银沧共和国最大的古文物博物馆,石制建筑非常宏大,造型犹如一只巨型的古钟。
  顾青在空旷的接待厅中亮出自己身份和目的,要求调取玉虎符被盗前后三天的监控数据。因为监控十分全面,数据量也十分庞大,工作人员拷贝数据的时候,告诉顾青和尉兰可以先到处转转。
  博物馆地上部分共有七层,一层和地下室是接待厅、咖啡馆、纪念品商店及储藏间,从二层开始,依次展示的是上古云铎、庆、燕、乐、虞、魏、绥、胤、乾,及胤沧共和国早期的文物及手记。
  其中,云铎是统一全陆的神话王朝;庆、燕、乐、虞、魏、绥、胤是统一中原的大一统王朝;乾朝地位尴尬,虽然占据了中原的半壁江山,却因为西有西胤东有东临,三百六十多年也没有得到统一,到底算不算大一统王朝历史并无定论;胤沧共和国不用说,即银沧共和国的前身,它异军突起也罢、统一中原也罢、风雨飘摇也罢,对后世的影响比前面的朝代加起来都大。
  不过展厅所占区域的大小,却不是按照朝代的长短或者历史意义分配的。国祚最长的云铎和意义最大的胤沧,统统只占据了博物馆中最小的展厅——前者是因为太过久远、太过神秘,又有云铎太|祖的焚书灭神事件,留下的文物和古籍都比较少;后者则因为并没有经历被推翻的过程,留下的痕迹太多,被单独陈列在各个专门的博物馆中,比如说原工业区的工业革命博物馆、议会大厦旁边的议院博物馆等等。
  乾代展厅和胤沧展厅共用博物馆的顶层,占据的面积反而相对较大,展室也相对较多。顾青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马观花式地在乾代展厅中转了一圈。
  光洁如新的玉器、多有破损的瓷器、布满铜锈的铜器,还有无数真金白银打造的饰品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几乎都是王公贵族们的陪葬品。而这些陪葬品中,还有一看就是只用于陪葬的陪葬品,制式都和活人使用的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有没有从他墓中挖出来的。
  唯一让顾青有所触动的只有玉虎符原来所在的展厅,这里陈列的是大乾制式的兵器、铠甲、护具、马具、锅灶、帐篷等等行军用品,有的是放在陈列柜中的文物,有的则是供游客触摸体验的仿制品。在一处拐角,顾青下意识地往一匹正在低头吃草的白马颈上摸去,摸完以后才意识到这是一匹假马,而这匹假马竟然还能小幅度地活动颈部和四肢,并发出近乎真实的咀嚼声。
  “这就是玉虎符原来放置的位置。”工作人员观察着顾青的神情,小心翼翼地介绍,“这枚玉虎符出土于乾代皇家墓葬群,是乾代皇帝授予将领兵权的凭借物……”
  不,这枚不是,这枚虎符根本不是用来调兵,顾青心道,它的某一任主人就在你们面前,连他都觉得玉虎符出现得莫名其妙。
  而且,也没有任何历史资料记载了这枚玉虎符的出没痕迹,难怪云玥会认为玉虎符被盗只是一件普通“偷鸡摸狗”的事情……
  顾青还记得那一天,那是他离开北大营、应|召回京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皇帝终于不再晾着他,一道诏书将他召进宫中。
  那一天的天色灰蒙蒙的,酝酿着一场即将清洗整座京城的暴雨,以黑色为主调的重重深宫之中更是如此。
  顾青身穿暗红深衣朝服,头戴玄色镶玉长冠,在太监的带领下匆匆走过一道道曾经无比熟悉的宫墙,来到空旷深邃的清泉殿中。
  清泉殿中有很多柱子,到处都是柱子投下的暗影,就算后面突然走出个人,顾青也不会觉得惊讶。大殿靠后的地方是三级龙陛,龙陛之上摆着一张深色的书桌,皇帝正坐书桌后阅读奏章。
  顾青没有多看,毫不迟疑地撩起衣摆,以请罪之姿拜倒在地,低沉着嗓音说臣顾青叩见陛下。
  皇帝当做没有他这个人,继续看奏折,仿佛几天的奏折都撂到了一块。顾青心里可以理解,脑门扣在手指上一扣就是好几个时辰,跪得跟个木雕泥塑似的,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倒映在地砖上的昏暗光线已经变成了全黑,皇帝大概自己也撑不住了,终于向旁边的太监吩咐了一声:“拿来吧。”
  顾青心里冷笑,这就要“赐死”自己了吗?西北大营那么重要的边防之地,多少将士拼死守住的边防重地,大乾对抗乌勒侵略最重要的北方门户,连个后继之人都没来得及培养,就要急模急样地“赐死”自己吗?
  顾青以为拿来的会是一段白绫或者一杯鸠酒,端过盘子还没来得及看便又谢恩。直到端着盘子,不得不直起上身,他才看清盘子里的这枚玉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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