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也多少看出来这总是忧心忡忡的孩子,和他们村里每天跳上跳下、跑跑闹闹的孩子不一样。
  小时候的萧熔脑袋缺根筋,小脸总是皱巴着。
  这是心里出毛病了。
  许穆宁没忍心,抱着萧熔来到了那个放露天电影的广场。
  许穆宁坐在一个板凳里,萧熔被他面对面抱在腿上,小小的萧熔蜷缩着身体将脸紧紧埋在许穆宁的胸前。
  许穆宁看着荧幕上正在放映的电影,心里酝酿着想说的话。
  可他好像从小就对感情和肉麻的东西过敏,酝酿半天反倒先说出一句:
  “算了,我知道你有话想跟我说。”
  萧熔终于在许穆宁身上捕捉到一点他对自己的关注,糊里糊涂、上句不接下句地将自己在家中的委屈对着许穆宁讲了出来。
  当说到他的父母,说到他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时,许穆宁皱了皱眉,捏着萧熔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抬起来。
  这小子,已经哭成个泪人了。
  许穆宁一只手捏着他的脖颈,一只手撮起这小泪人的脸颊:
  “不是你的错,谁敢说是你的错。”
  萧熔瞳孔猛地一怔,心里某种厚重的、迷雾一般的东西,好像正在被许穆宁温柔地擦拭着。
  许穆宁看着萧熔的眼睛,这次再也顾不得那些话是否肉麻,很坚定地说:
  “你不是总问我这片土地为什么只种植茉莉吗?几年前我们这个村镇是整个市最穷的村落,没有教育,没有经济,每家连水稻和小麦都种不活,这里的土壤酸性很高,有机质贫瘠,所有的丘陵地貌坡度大,留不住灌溉的水,我们什么粮食都种不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痛恨他们脚下的土地,觉得它的存在是一个错误,他们痛恨它甚至不顾生态改造它,年轻人也抛弃它搬去了其他地方。”
  “直到花卉市场被人开拓,一个商人来到我们这里开始种植茉莉,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被人认为是错误、是垃圾场的土地,一年能种植的茉莉亩产超过五百公斤,所有人一夜之间对这片土地改变了态度,甚至对它起了敬畏之心。”
  许穆宁笑了笑: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每一寸土壤都不是错误,人也是,小鬼,你也不是错误,你有你自己的价值,说不定哪天就有朵小茉莉看上你了呢?甚至非你不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小家伙,小小年纪每天脑袋瓜里装这么多东西,是会生病的。”
  许穆宁捏了捏这可怜蛋的鼻尖,忽然觉得自己不去当老师可惜了,瞎扯出来的长篇大论竟然真的能将面前的小孩讲得二愣二愣的。
  却无人知道许穆宁内心到底有多想骂人,他多想指着萧熔的鼻子说:
  “臭小子,你再敢看不起自己一个试试!”
  萧熔却是完全怔愣了,内心深处坍塌的某种东西好像真的在那一瞬间,被许穆宁亲手扶了起来。
  萧熔无法描述当听到这话时的震撼,他只知道一直到了二十岁,仍然记得许穆宁对自己的说的话。
  记得当时许穆宁温柔却坚定的神情,记得许穆宁将他捡起来,让他放轻松,并将他彻底洗涤干净,拉扯平整的安抚。
  许穆宁让萧熔不要讨厌自己,说他的出生怎么可能是错误。
  不争气的泪水在萧熔眼眶中打转。
  许穆宁说的小茉莉,萧熔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
  他这片年幼时期就被糟糕家庭污染的土壤,也许有一天,等长大后,也会有能力滋养他喜欢的小茉莉。
  萧熔想自己这辈子都会紧紧攥住眼前的小茉莉,永远永远也不会松手。
  年幼的萧熔用自己的语序和说话的断句习惯,看着许穆宁如柔水的眼睛,讲述家中的状况。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家庭关系的真实情况,他只是从他八岁小孩的角度向许穆宁讲述了他有些天真、幼稚但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已经是比天大的事情。
  年幼的萧熔讲得有些别扭,有些害羞,从小孩的角度叙述,似乎很怕许穆宁会嘲笑他。
  可此时的许穆宁却没有了平常的不耐烦,他也正视着童年时期的萧熔,萧熔当时尚且透露出孩子气的圆稚眼睛,让许穆宁揪心也让许穆宁怜爱。
  萧熔有时说到难受的地方,许穆宁便会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时不时心疼的握着萧熔的后颈抚摸。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额头贴额头,安慰这无助小孩的想法。
  一种平静且温和的暖流同时在他们二人心中流淌,那种感觉很微妙,微妙到许穆宁忽然产生了一种熟悉感。
  因为在萧熔讲完自己和哥哥之间的事情后,他好像忽然在眼前这个八岁小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影子。
  他和萧熔其实很像。
  萧熔为了保护他的哥哥甘愿在萧家做一个不成器的蠢货,许穆宁又何尝不是。
  他为了分担姐姐们被父亲家暴的折磨,同样穿起裙子蓄起了长发。
  萧熔时常问他的,为什么每天正午,村里同龄的孩子都在学校念书,只有许穆宁一个人在花田里忙活。
  因为许穆宁让姐姐替自己去读书了。
  萧家助学慈善的项目,每户人家只能有一位孩子享受助学福利。
  许穆宁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理所当然成为了有资格上学的那一个。
  可最近这段时间,他的大姐因为承担了家里大多数的开销和劳务,已经劳累过度生病过很多次。
  而且许穆宁知道大姐也想读书,他看见过很多次姐姐在花田里休息时,捧着许穆宁小学和初中时的课本仔仔细细阅读。
  没有上过几天学的姐姐并不认识太多的字,可她读的津津有味,在一天的劳务之后仍旧不觉得读书疲惫。
  许穆宁于是让大姐用自己的名额去上学,他则在家里负责花田里的劳务。
  只要不被父亲发现就没事。
  许穆宁认真倾听着此时的萧熔,仿佛也在倾听着另外一个自己。
  只是许穆宁比萧熔年纪稍大,也不像这可怜小孩脆巴巴的,心跟糯米粘起来似的黏糊糊的,许穆宁听着与自己相似的经历,心疼对方,却忘了心疼自己,甚至能若无其事的安慰别人。
  许穆宁轻轻弹了弹萧熔的脑袋瓜,故作嗔怪道:
  “谁让你这么帮你那哥哥的?折磨自己成全别人,你有病是不是?你那哥哥也不见得真对你有多好,不值得,臭小子,人要学会利己,能不能给我支棱起来。”
  萧熔愣愣地点点头,这回看着许穆宁说话的嘴唇,终于鼓起勇气抬起脸,把自己的额门凑到了许穆宁的嘴唇上。
  他终于如愿以偿,让许穆宁亲了亲自己。
  额头碰到许穆宁的嘴唇一触即分,许穆还没反应过来,萧熔已经怯生生将脑袋缩回了许穆宁怀里,好像很怕许穆宁生气。
  许穆宁沉默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
  萧熔稀里糊涂讲完自己家里的事,却没说他讲的家庭正是萧家。
  当时的许穆宁不知道是萧家,导致后来他和萧铭承成为朋友之后,并没把对方和萧家联系在一块。
  放电影的老头在一分钟后也架好了投影仪和幕布,一场电影开始了。
  总喜欢拿萧熔开玩笑的许穆宁不知为何,在安抚完萧熔之后忽然宁静地沉默下来。
  十分良久的、突如其来的一段沉默。
  许穆宁平静的眼神里倒映着电影切换的镜头,可他好像正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萧熔不想看电影,他只想紧紧抱着许穆宁,执拗地把脸埋在许穆宁的脖颈间。
  萧熔天真的以为一个吻会让他和许穆宁的联系近一些,可忽然沉默下来的许穆宁却让萧熔有些小小的慌张。
  年幼的萧熔被抱坐在许穆宁的腿上,当他仰起头看向许穆宁的侧脸时,忽然希望许穆宁是一朵真的小茉莉。
  小茉莉花瓣的弧度是纯白柔和的,许穆宁的侧脸也是,可萧熔能够牢牢实实抓住茉莉的根茎,却抓不住许穆宁。
  许穆宁总是若即若离,前一秒还在不正经的玩笑你、关心你,一瞬的功夫之过后,却能用冷漠和平静瞬间与人拉开距离。
  萧熔紧张地抓住许穆宁的领口,胆战心惊问出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我以后可不可以来找你。”
  空气安静好多秒,许穆宁低下头,仿佛刚从精彩的电影中抽神般,作出一副没听清萧熔说话的表情。
  “你说什么?”
  萧熔看着陌生的小茉莉已经很着急,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许穆宁却笑着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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