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许世亭似懂非懂。
他只觉得这世上只要有人和许庸平接触过,很难不对他心生景仰,这是一个对所有人和关系都做到极致的人,为人子、为人兄、或许还有为人臣。
他实在是好奇,就问:“三叔有没有对不起过谁?”
十一月中,山间气温低,先飘雪。
许庸平说:“有。”没有多说的意思,“下雪了,进去吧。”
……
十一月末的时候,许庸平常有心慌的感觉。
他的失眠更为严重,开始频繁反复地做梦,最常梦见的场景是玉兰转述的那句话,他并没有听见魏逢亲口说,不知为什么却很能想象他开口的神态和语气,他用很大的瞳仁直勾勾盯着自己,茫然而哀戚地说:“老师再不回来朕痛得要死掉了,朕要是死掉了,做鬼也不会放过老师。”
于是他从梦中惊醒,窗外正好下暴雨,深秋,竟有如此多的雨,连绵不断,心生凄惶。
他半夜给自己点了盏灯坐起来,想起谢桥会将十七套衣裙连带一套婚服送进皇宫,第十八套,剩下那套婚服才是魏逢十八岁的生辰礼,苏州的绣娘手艺总是不会出错。就是不知道尺寸会不会不合身,毕竟是春天给的腰身。
漫无边际地想了些事,又躺下,辗转反侧小半个时辰,勉强眯了会儿,再起身去学堂。
学堂授课时他又想起魏逢。
魏逢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举一反三,教他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他做的不多,反而获得的更多。
学堂的学生叫他“先生”,是尊敬而缺乏亲昵的称呼,曾经有一个人叫他“老师”,每叫一句老师都像在耳边撒娇,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他又想起自己没有回答的问题,想起和对方擦肩而过时听到的气音,想起他可能哭了,而自己没有回头,心里便有丝丝难以忍受的尖锐的疼痛。这疼痛时时刻刻发作,时时刻刻折磨着他,让他深刻地理会到活着不是一件好事。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宫。他一生不能再见魏逢,他没有第二次再离开的意志力。
……快三个月了。
恍如隔年。
他不能放任自己停下哪怕片刻,他很容易想起魏逢,想起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后来和自己交颈缠绵。他会想起对方柔软红润的唇瓣,想起对方说喜欢,也说爱。最后总是自己把他弄哭,让他伤心。
没有回头路可走,也不能走。
第四个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滴水成冰。所有人都熟悉了自己的生活。许庸平知道到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他不会永远留在这里,他向自己的母亲告别,蒋氏受了他的礼,知道往后再见面很难。
她离开了国公府,离开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像变得更快乐了些,人没有那么畏缩,也愿意和其他人说上几句话。她的针线活很好,好到足够养活自己。她递给许庸平两双鞋底厚厚的,大小不一的两双棉鞋,犹豫了片刻问:“你和那个……孩子还……”磕绊半天没有说出口,许庸平看了看手里的棉鞋,说:“谢谢。”
“你是回京城?”蒋氏揩了揩额头的汗。
许庸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蒋氏半晌没有说话,儿子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嗫嚅着为他担忧:“你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让别人跟你过呢。
许庸平道:“我去离他近一点的地方。”
然后又说:“太远了,我想着还是离他近一点。”
蒋氏忧心忡忡地留他:“天气太冷了,明年春天再走吧。”
许庸平:“儿子见母亲和大家相处的很好,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不能尽孝。”
蒋氏一直低头看篓子里的针线,最后说了一句:“生恩养恩你都报完了,往后不要记得自己还有母亲了。”
她说:“是娘对不起你,娘心里清楚。”
-
风雪正大时,许庸平离开了黔州。越靠近平原地区越能听到一些消息,譬如今上确实要立后了,立后人选是罪臣之女。许庸平坐在茶馆喝了一杯清茶,稍作停留。
“那许家不是树倒猢狲散了,竟还出了一个皇后。”
“没影的事,圣旨下了昭告天下才算。”
“我是听了真消息,圣旨虽没下立后的日子却定了,就在二十天后。”
“不是听说那位好男风么,和自己的老师……”
“这你也信,一听都是假的,不是要立后了吗。再者,许家的男丁都死绝了。”
“……也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像真的一样。”
“……”
许庸平结账离开。他的目的地是皇陵。
崔有才不是根本原因,流言也不是。
他对此有很深的消极感和失控感,有什么强烈地脱轨,撞向未知的方向。
那孩子还是太小了,可能还分不清依赖和爱。等他长大之后会如何看待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对自己说当初老师为什么没有阻止朕,朕只有十七岁,还什么都不懂。等到未来有一天他要立后,许庸平也很难想象自己该怎么回答。理智上讲对方是一国之君,应该有后宫佳丽三千,情感上他不知道到了那一刻自己能不能真正接受。他骨子里不是太大度的人,目前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他知道爱会让一个人多疑、嫉妒、不甘,面目全非。他实在很难讲自己会不会打断魏逢的腿,这都很难讲,毕竟自己不是个太温和的人,他其实也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该有的阴暗面和丑陋情绪都会有,只是没有需要表现的场合。魏逢实在很听话,让他挑不出什么发脾气的理由。他实在并不想伤害魏逢。而且他真是长魏逢太多岁了,他竟因此感到胆怯。
在太轻的年纪做决定,决定会跟随他一生。
后果也需要用一生来承担。
……在彻底不能控制以前,停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许庸平起身离开。
十三日后,腊月初七,他到了皇陵。这里是历代帝王陵寝。深冬,万物萧瑟,狂风刺骨。
——在这个地方,他终有一天是能陪到魏逢的。
尽管是百年之后,千年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微修了一下
第54章 ——你脚下的路,他曾为你跪过。
陵园有人。
冷风中黄纸凄清, 她披发葛衣,倩影如残魂,旁若无人地吟唱一曲宫怨词。
“你也来了?”
女子没有回头, 幽幽地说。
许庸平可有可无道:“太后娘娘千岁。”
秦苑夕吞下了那首宫怨词的最后一个字, 含着冷风道:“别来无恙啊,阁老, 还是我应该叫你许庸平。”
许庸平说:“我已经辞官。”
秦苑夕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手从供果和美酒上拂过:“这供果一日至少要换三次。”
皇陵人烟稀少,精神出问题的可能极大。许庸平挑了个地方坐下, 闭目养神。周围是凛冽寒风还有树梢拉长的凶恶鬼影, 虚空中挤满嬉笑怒骂的亡灵。
他二人仿佛都耗尽了心力,双双在这座巨大的坟冢中沉默。第一夜、第二夜,第三日正午。
是个难得有阳光的晴天。
秦苑夕再次换过了桌上供果,地下躺着的那个人是先帝,过去不到一年, 她快要忘记自己丈夫的脸。
她一生爱过两个男人。情谊熬干了,都成了恨。一个死了, 另一个也要死了。
“许庸平啊许庸平,求而不得的滋味怎么样?”
秦苑夕突然说:“不,不, 你是不能求,想你许庸平多么聪明的人, 你完了。你就要跟我一样死在这座地上陵园中, 生前风光算什么,你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还不是和我一样。”
许庸平闭眼,道:“尘归尘土归土。”
他三天滴米未尽, 已变成一座有青白面目的雕塑。枯叶灰尘卷至他脚下,红枫树落叶灰扑扑落满一地,已过最灿烂时刻,将走向生命的尽头。
秦苑夕恨死了他这副模样,从他们见第一面起,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一副不会被打动的模样。她非要这张脸上露出后悔和绝望的神情,才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她开始说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吐出来:“许家百年基业,就这么毁于一旦,你母亲不会恨你?”
没有回应。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死了没有两样。”
“你在朝中树敌众多,就不怕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
“——你没死,魏逢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许庸平终于睁开了眼。
他有近四个月没有听到魏逢的名字。
秦苑夕直起腰,恶毒地说:“他只有十七,你也真下得了手。珠胎之毒那么难解,你们上过很多次床吧。他那么小的时候你就做了他的老师,你不会对他心有愧疚吗?你让他哭了吗?他在你面前那么容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