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到入夜戌时,果然有掌灯的下人来敲门。六人都未入睡,门一敲便开。每一个都衣着整齐,目光炯炯。
下人一挥手,身后又是六杯酒,瘦高个吴宽最先爽快地喝完,其余五人稍有犹豫,也都依次饮尽。
这一次,最先闯入鼻尖的是脂粉香,似梦似真中一路摇晃,软轿落地。
……
身后是椅背,周边有细碎的响声。
魏逢挣动了身体,手脚同样被束缚,手上是个不复杂的活扣。光线暗,能隐约看到周边人的轮廓,瘦而高,他悄无声息挪动手腕,喊:“吴宽。”
后者“哎呦”一声,晕头转向地醒来,醒来骤然爆发一声尖叫:“这是什么地方?人呢?人呢!他们把我们带哪里来了?不是说去鼓乐台吗?”
果然是吴宽。
魏逢一只手从绳索中脱身,分心问:“鼓乐台是什么地方?”
吴宽支支吾吾不肯说话,逼急了大声嚷嚷:“鼓乐台就是鼓乐台啊!剩下四个人呢?”
魏逢凉凉:“剩下四个人应该去了你说的鼓乐台。”
吴宽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怎么可能,薛晦那小子读书读了这些年一毛钱都没攒到,除非他终于肯把家传的宝贝拿出——”
魏逢一把拽下他眼睛上黑布:“那我问你,我们俩为什么没去鼓乐台?”
吴宽上下打量他一眼,还没搞清自己处境就面露不屑:“那当然是因为我俩没钱,我一个屠夫,带着这些年全部家当进城,国公府看不上我们这些小鱼小虾。至于你……你……你的底细国公府早知道了,我看跟你关系不错那个男的,才是有钱人。”
“噢,我是没有钱。”
魏逢欣然接受评价,问:“你不是国公爷的门生吗,怎么又变成屠夫了?”
吴宽扯着嗓子:“你是谁啊!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魏逢松了松活动自如的手腕,阴森森地一笑。
“……少侠,有话好好说。”
吴宽一动不动盯着抵住自己颈部血管的锐石,干咽了口口水:“我说,少侠。”
“我祖上确实富过,那时候也请了先生教书。薛晦和我在同一个私塾念过书,但他比我聪明得多,读书认字都比我快。后来我家道中落,只得去学了门杀猪的手艺。薛晦倒是因为会读书反应快被家中长辈引荐去了京城,后来据说认了某个大人物做老师,不用想肯定是前途无量。这件事一直是我心中的一根刺……前些年肉价贵赚了一笔,我就想着买个小官当当——”
魏逢脸上笑容淡去:“哦?你买了一个官?”
吴宽:“是是是,反正就是交钱能在当地谋个小官。我就去了县衙,县衙见到我的钱果然让我在衙门前边杵棍子,威武喊了两年我又攒了点钱,讨了两个婆娘……”
有人往这边来,魏逢听他说了一长串废话终于决定干一件不礼貌的事:“说重点。”
“是是是!”
吴宽闭着眼加快语速:“这两个婆娘一个会算账一个凶残如虎,我实在受不了就跑去袖红坊找姑娘,一来二去认识了一个据说当年也是风光过的老姑娘,这老姑娘有点本事,但凡京中有名气的她都认识……”
魏逢:“……”
太黑虽然看不见人吴宽都能感觉到眼前人的不耐烦,他害怕极了越说越跑远:“从她口中我知道薛晦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样,屡试不第又身无分文,老父亲前两年气死了,母亲缠绵病榻眼看也没多少日子……”
“别说话。”
吴宽霎时噤声。
魏逢屏住呼吸。
窗外有人影,“那两人丢这儿没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汪哥那儿都打听好了,这两人一个手里的信物是杨斌文的,另一个……另一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不是本人,这几年浑水摸鱼的还少了,关这儿饿两天,等大少爷接待完贵客再审问。”
“贵客?”
“六人里总有大少爷想见的人,这回不止是……还有……”
二人低语,话听不太清。在门口待了会儿一边说话一边走远,魏逢手酸,换了个姿势蹲,问吴宽:“信物是什么?”
吴宽呆呆道:‘你连信物都不知道是什么,你来这儿到底是干什么的?’
魏逢一顿,想起什么道:“那枚金叶子?”
汤敬在客栈把本该来国公府的“门生”打晕,他在对方腰间看到一枚形状奇怪的轻薄金叶,不是金子,铜片打成。出于谨慎出门时他顺手挂上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东西。
“就是那枚铜金叶片。”
吴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少侠,这我必须要跟你说一声,我吴宽这辈子虽然爱卖注水猪肉还喜欢缺斤少两但绝对没有偷过东西,这枚金叶子是袖红坊那个老姑娘给我的,说是不知道从哪个达官贵人腰包里掏出来的,她给我的时候还忒了句‘晦气’,那人前不久才死了。好像……好像……姓杨……叫什么来着……杨……杨……对了!杨斌文!就叫杨斌文!”
魏逢等他说完:“你来国公府,到底是干什么?”
吴宽不吭声了。
“我是来偷东西的。”吴宽老老实实道,“袖红坊的老姑娘说有这枚铜金叶片就能光明正大进入国公府。”
魏逢:“你觉得薛晦是来干什么的?”
吴宽没精打采:“来求老师接济的。”
“剩下四个人是来干什么的?”
吴宽:“那我就不知道了,凑热闹的吧……嘶……也可能是来叙旧的!叙旧的!”
该问的都问了,能说的他都说了,魏逢不太喜欢逼别人说不想说的话,从地下上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吴宽视线跟随:“你要干什么,这扇门可是上了锁,我刚推过了,打不开……”
他呆滞在原地。
竖条纹直棂窗,其中两根各自断了长短不一的一半。应该是看守的人图省事,在此处开口偷懒送饭,避免反复开锁掰断的。
“你想干什么……”吴宽只觉得嗓子都干涩起来,“那么窄,怎么可能……”
下一刻,他睁大了眼睛。
月凉如水。
有人钻过了那缝隙——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的身体的话。
那道薄灰的影子纸片般附着,四肢纤长柔软得像液态的猫,就那样毫不费力地从中间轻盈地流了出去。最开始是头,然后是颈,斜侧又诡异扭转的肩,找好角度分别错落而出的左右臂,到软如无骨的腰,再到腿。
“放不放你出去呢?”
那道薄薄影子在窗外苦恼地思索了一会儿,笑起来:“好吧好吧,放你出来捣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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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尽霜瞥了眼:“人都带到了?”
下人道:“大少爷放心,都到了。”
“三弟,从前是我不在家中。你说得对,祖父如今确实年纪大了,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这国公府的未来,还要靠你我一同努力。”
“今夜大哥带你去一个新地方,不过在此之前,需你蒙眼喝完这杯酒。”
许庸平伸手接过那杯酒,却没有喝:“我并不饮酒,国公府想必也没有需要闭眼去的地方。”
许尽霜目光在他脸上游移,竟笑了:“我刚从漳州回来,许多事知道的不清楚,既然三弟不饮酒,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小雨淅淅沥沥,许庸平没有再说话,撑伞走下台阶。
“三弟留步。”
许尽霜忽地拔高声音:“今日有六名门生来拜访祖父,其中有一名竟是他人冒名顶替,幸亏我发现的及时已经将其拿下。此事——不知三弟是否知情?”
“大哥都不知情,我如何知情。”
许庸平叹道:“国公府终究是大哥的国公府,与我,与旁人,并无多大干系。”
许尽霜凝视他良久,红鼻头微耸:“既然如此,三弟今日可否就在此处,与我听雨赏琴?”
许庸平复又回身,檐下落雨,沾湿他衣袖。再朴素不过青衣,浑身上下值不了几两银。许尽霜观他衣着和姿态,难以将他和传闻中翻云覆雨的权宦联系。
他在漳州听过这人如何将少年天子拢入掌中的事,据闻他掌权内阁,左右天子视听。
许庸平收了伞,道:“与兄长对弈,有何不可。”
于是摆棋。
“父亲说先帝在时曾多次召三弟进宫对弈。”
许尽霜随口一问:“三弟那时候变成今上的老师?”
许庸平:“启蒙罢了。”
“今上登基不过半年,朝中倒台半数官员。宣读遗诏当日朱雀街血流成河,那时死了一半,还剩一半风声鹤唳,数日上朝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翻出来陈年旧案。该杀该斩,毫不留情。此等魄力,恐怕不是他一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