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在说什么?”
  有一刹那魏逢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屋外,不敢置信地问:“你、让朕、跑去跟、老师、睡?”
  他反应出奇地大。
  蜀云紧紧闭上嘴。
  魏逢语速很快:“朕又不是睡不着觉的三岁小孩,为什么要跑去跟老师睡?”
  “你给朕一个理由。”
  蜀云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咽了下去。
  魏逢冷静下来:“不能说?”
  蜀云颓丧地摇头。
  魏逢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放过了他:“等能告诉朕那天你再告诉朕。”
  他知道很多事情不像许庸平告诉他的那么简单,比如他清楚先帝是一个怎样的人,那虽然是他的父王,有时他也会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来自权力巅峰的令人胆颤的多疑和残忍。他知道许庸平成为自己的老师是为了从对方手里为陵琅许氏争取一线生机,但许庸平不说证明他不需要知道。
  真相往往不重要,也不美好。
  蜀云仿佛松了一口气,但就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魏逢抱着自己的被子从他身边走过,突然冷不丁道:“蛊还是毒?”
  蜀云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朕很了解自己的父王。”
  夜幕之下少年天子挑起唇角,他眉眼太无可挑剔,年纪小时总也带着青涩稚嫩,如今年岁渐长,显出一些……勾人的特质来。眼尾拖拽睫长如鸦羽,唇不点而红,整体颜色艳丽而浓重,伴着深蔼般夜色连嘴角扬起的嘲弄也惊心动魄:“内阁辅政,太后貌美又倾心外臣,天子年幼。朕以己度人,除了蛊,没有别的能让朕放心。”
  蜀云收敛了神情。
  “老师问起这件事朕不会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朕知,你今日要是不告诉朕,朕就要记你一笔了。”
  “所以……”
  魏逢长发逶迤,身体跟鬼一样飘在地上。他白得清透,骨架伶仃纤瘦,更像鬼了,开口跟蜀云说话时蜀云怀疑自己超脱六界之外,已经荣登极乐,不然怎么周边阴风阵阵野鬼哭嚎:“是什么蛊?”
  蜀云张了张嘴,魏逢看也没看他:“你最好对朕说真话,欺君之罪老师也救不了你。”
  蜀云低下头:“属下不能说。”
  魏逢并不生气:“让朕猜猜。”
  “如果是朕,这蛊不会危及性命,毕竟一个不慎会玉石俱焚。虽然不会危及性命,但最好会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毕竟过个几年年幼的继位者就不再需要他了。”
  蜀云瞳孔一缩,又听魏逢随意道:“既然不会危及性命,那缓解蛊毒的方式一定要跟继位者有关。”
  魏逢:“子母蛊一体同胞,朕猜引动的原因是朕对老师的态度。等朕有一天不需要老师了,老师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蜀云震惊得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朕还猜到一件事。”
  魏逢看了他一眼,含义颇丰:“以你对老师的忠心程度来看,你没对朕不满有且仅有一个原因,蛊虫可能是老师主动下给朕的,能在朕膳食中动手的只有老师一个人,朕从十岁后只敢不验毒吃老师递过来的东西。”
  他不止是五岁前胖,十岁以前都营养过剩,有好几层双下巴。那次中毒呕吐得只剩下半个自己,活生生掉了一半体重。胸口骨头一根一根凸出来,胳膊肘跟镰刀一样能插死人。
  只有皮跟骨头,见不到一点肉。
  “大概是先帝给了老师二选一的选项,老师对蛊的事根本没放在心上,他觉得蛊虫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他想不到有什么会让朕对他的态度改变。”
  “……或者真有那么一天,生与死都不太重要。”
  蜀云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头皮发麻。
  “老师帮朕处理了很多事,朕有时候就不太爱动脑子。”
  魏逢凉凉:“不要用那种觉得朕没脑子第一次认识朕的眼神看朕,朕就算是个蠢的,在老师身边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又得亲自教导,也不可能还蠢得无可救药。”
  “行了,朕进去了。”魏逢嘀嘀咕咕了一句什么,往前走了两步,停在许庸平屋门口,背后突然传来蜀云的发紧的声线。
  “属下斗胆问,先帝为什么不告诉您。”
  如果告诉他,不是更利于控制吗?
  魏逢手指已经搭上门,正欲敲,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味道:“因为朕必须是无辜的。”
  因为无辜,所以更残忍。
  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理由被恨。
  一种更为心惊的东西攫取了蜀云的心脏,有半刻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那是一种原始的对危险的感知。他终于隐约意识到一件事,很多时候,很多事,涉及到许庸平,对方对自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咚咚。”
  魏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非常小心地组织了一下措辞,敲门:“老师,你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
  许庸平披衣,夜色中收拢袖中的五指绷出青筋,他正要开口,魏逢弯腰就从他身侧往屋子里钻:“朕突然想起来还没有给老师看朕背后的伤,朕最近都有好好听话,不乱跑乱跳,吃得也清淡,现下后背伤口已经都结痂了!”
  许庸平隔空看了蜀云一眼,视线落到他怀里抱着的瓷缸上。
  蜀云半天才干涩:“……阁老。”
  许庸平喉结动了动,忍耐着什么痛苦一般抬了抬手:“不是你的错,下去吧。”
  他关门一回头,魏逢已经拖着自己的被子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了,冲他扬起脸太阳花一样灿烂地笑。
  “老师,朕睡不着,能跟你一起睡吗。”
  许庸平刚要开口说话,他又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放在一边,十分之乖巧懂事地比划:“朕就睡这么一小点地方,好不好?”
  他坐在床沿,灯烛下影子斜斜朝后。仰着脸看人时脸颊褪去了婴儿肥,取而代之的是精巧的下颔,单薄的肩颈线,深刻而蜿蜒的锁骨阴影。
  ——这让许庸平想起他还小的时候,胖得圆滚滚,很亲近自己,躺上床要在床头至床尾滚一圈,最后停在一个喜欢的位置,大声宣布他要睡觉了。还会用手拍一拍身边的地方,安排老师睡这里。
  见许庸平不说话魏逢一边看他脸色一边把被子收拢,可怜兮兮:“那朕再睡少一点,保证睡觉不乱动不踢被子不——”
  许庸平:“臣看看陛下后背。”
  魏逢忙不迭点头,立马伸手去脱衣服,脱到一半,刚露个肩膀头,光-裸皮肤一跟空气接触他就打了个寒战。他的手一顿,不知道为什么拉不下去里衣。
  不知道是不是光太亮了,他有种……
  “老师。”
  魏逢磨磨蹭蹭半天,看了眼油灯,又看了眼许庸平,耳朵通红:“朕……”
  许庸平对他一向有耐心,手里拿了罐黏糊糊的药泥,温和问:“冷?”
  “不是。”
  魏逢耳朵更红了,红得滴血。他也觉得很奇怪,以前明明不会。他狠了狠心想一口气把里衣拉下来,根本下不去手。最后他又打了个喷嚏,看着许庸平不太确定地道:“朕……好像有点害羞。”
  第21章 “只给老师抱。”
  屋里比外面温暖, 一片漆黑。有熏香浓郁至极的味道。
  后背伤口结疤的地方形容不出来的痒。
  魏逢狠狠闭了下眼。
  ……好像又不是害羞。
  他必须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于是小声:“朕不会有不需要老师那一天。”
  伤口大部分结痂了,触碰到时有强烈的凹凸不平感。许庸平捏住药罐的手用了力, 黑暗掩饰他神情, 传到魏逢耳中的语气平稳,和平常别无二致:“陛下很聪明。”
  “朕当然很聪明。”
  魏逢两只腿在床沿一荡:“朕在这里, 老师现在好受一点吗?”
  许庸平很轻地叹息:“陛下在这里, 臣好受很多。”
  魏逢垂着脑袋,自我反省:“都怪朕, 朕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朕保证。”他非常郑重地说, “以后再也不跟老师闹矛盾。”
  许庸平:“很多事情跟陛下无关,陛下不用放在心上。”
  魏逢低低:“……怎么跟朕无关呢。“
  “朕知道老师对朕好,朕也会对老师好。”
  许庸平顿时失语。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身上有柔软而懂事的那部分,偶尔会说出一些让他难以招架的话。
  最终他转移了话题:“陛下身上衣衫短了, 尚衣局的人过两日会将春衫送去。”
  魏逢小鸡啄米式点头。他很早以前就不请尚衣局的女官去昭阳殿量身了,吃什么穿什么都是许庸平一手安排, 完全不需要自己操心。
  “朕困了。”他打了个哈欠,挪了挪身体,“要睡了, 老师也睡吧,就睡朕旁边。朕明日要一睁眼就看见老师, 不然朕就哭给老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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