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崔有才后背再次爬上一层鸡皮疙瘩,他无数次想,世人都觉得少年天子即位是许庸平的功劳,但许庸平只是让这件注定会发生的事提前而已,或者说他先所有人一步找到这块璞玉,加以雕琢成器,他深深拜服道:“臣……不及陛下思虑周全。”
  魏逢转过身:“拍马屁的话少说,朕不爱听。”
  “但在此之前,朕要他替朕做一件事。”
  “替朕做事的规矩你知道。”
  崔有才瞳仁一缩。
  “和你当初一样。”
  魏逢洗净手,擦干:“败则死,成则生。你去问问他,是拿命一试,还是此生与朝堂无缘。”
  -
  隔日朝事,有文官再谈琼林宴。
  文武官两派分有阵营,又各自内斗。章仲甫的人不赞同琼林宴,但重开能痛击许庸平。开或不开都是其次,就怕多说两句让武官们抓住机会当搅屎棍,因此保持中立;陵琅许氏的追随者当然持反对意见,崔氏明确支持。前者人多,后者朋友多,还有武官见缝插针嘲讽,一时场面焦灼。
  为许家马首是瞻的一位小官摇头晃脑:“男女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义生,义生则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此宴有伤风化……”
  有武官听不得这酸腐诗,冷哼道:“这琼林宴又不是让男女同席,不过就是隔水隔舫相看,万大人这么激动做什么?”
  小官丝毫不惧,据理力争:“常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崔蒿:“你的意思是男女之情都为私欲,那我泱泱大周千万子民,岂不是要断子绝孙!”
  “你!你任意发散,无理取闹!”
  崔蒿甩袖:“无理取闹,我看是你无理取闹!哼!”
  “行了!”
  魏逢皮笑肉不笑:“你们把朕当什么?”
  “臣不敢!”
  底下顿时齐刷刷跪了一大批人:“陛下恕罪!”
  这其中有一个人,朝会不拜。魏逢视线落到他身上,神情难辨:“许——”
  许庸平静静抬头。
  那不是“阁老”或者“大人”,上首少年天子有一张柔软红润的唇,吐出的两个字简直柔情万种,又透出阴阳怪气:“……卿。”
  在场所有官员后背不约而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觉得琼林宴朕办,还是不办。”
  许久。
  许庸平收回视线,道:“陛下心中想必有定论。”
  魏逢显然不满意,扔下四个字:“此事再议。”
  他起身离去,太监一甩浮尘,尖声:“退朝——”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官场上摸爬打滚还留着脑袋的没几个看不清形势,顿时同情目光齐齐投向许庸平。
  崔有才也看向对方,但尚未明确捕捉到对方的神情,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攀谈。
  “崔大人最近春风得意啊。”
  崔有才一心二用,十分谦虚:“哪里哪里。”
  这么推诿客套了两句,他再一抬头,那人已经和黄储秀一道离开了。
  -
  黄储秀直觉这二人之间出了问题,他也不敢揣摩圣意,苦着脸将自己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陛下从出宫回来心情就一直不大好,那日眼睛还是肿的,到下午才消呢。咱家记得很清楚。”
  他毕竟跟着魏逢,言语中多有维护:“咱家斗胆……陛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样的事从前都没有过,恐怕是发生了什么。”
  许庸平没说什么。
  “不过今日又和阁老一道用膳了。”
  黄储秀乐观道:“想必没什么大事。”
  很快,黄储秀发现自己乐观早了。
  明显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可能魏逢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但他是个容易挂脸的性格,什么都藏不住,许庸平给他盛汤他真是下意识躲了,干巴巴:“老师,朕不想喝这个。”
  那是加了红枣补气血的鸡汤。
  “朕自己来。”
  许庸平收回手,照旧温和而平静:“陛下背上伤口还痒吗?”
  魏逢很快说:“不痒了,老师不用担心。”
  连玉兰都察觉出不对,照少年天子的性子,他此刻正是撒娇的时候,得了这么句话要坐在凳子上哼唧半天说痒,委屈地说疼,要提条件,要许庸平留下来照顾。什么都没有。他低着头喝汤,吃红枣,吐掉红枣核,没有挑食,没有偷偷吐掉不爱吃的,没有讨价还价。
  黄储秀在边上干站着陪着用了进入昭阳殿有史以来最沉默难捱的一顿膳。魏逢低着头,一直低着头,简直要把头低进去碗里,很多个可能和许庸平对视的瞬间,他都避开了。
  许庸平低声询问:“臣今晚留下看看陛下背后的伤?”
  魏逢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勺柄,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摇头说:“老师回去吧。”
  许庸平没有强行留下,他目光从一边焦尾琴上掠过。
  魏逢对弹琴听琴丝毫不感兴趣,且毫不沾边。更通俗地说,他是半个音痴,听人弹一百遍的曲子再听都难得听出是什么,更不用说其中意境。
  许庸平迈出了内殿。
  初春,下起雨。
  雨丝落在他眼皮上,透出几分冰凉。
  -
  三日后再朝,许庸平失宠的事变得明显。
  他位于风暴正中央,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态度。照常上朝,下朝,议事,回许府。与此正相反,崔有才频频出入勤身殿。
  又三日后下朝,崔有才拦住许庸平:“下官有一句话想对阁老说。”
  许庸平停下脚步。
  崔有才拱手,道:“君恩如水向东流。”
  这是明显的挑衅和宣战。
  远处宫墙高高延伸,许庸平在他前方仅一步距离,忽然很淡地笑了声。
  “天下人中,只要有人能让他高兴。君恩于我,没有崔大人那么重要。”
  崔有才一怔,又听见他说:“只要能让陛下高兴,他身边是谁,我并不在乎。他不高兴,会有千千万万此刻的你,博他一笑。”
  第18章 “陛下若即若离,臣也会难过。”
  二月末初春,草木发芽,生机勃发。每月下旬是宝华寺寺门大开向外施粥的日子,清晨,穷苦百姓聚集山脚,渐渐人声鼎沸。
  “阿弥陀佛。”
  寂通双手合十,微微行礼:“许施主看起来气色不好。”
  许庸平一路行走过施粥的山脚,见身边抱着幼童的瘦弱女子被推搡得站立不稳,伸手扶了对方肩膀一把。
  “当心。”
  那母亲紧紧搂住孩子,匆匆道谢:“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看着脚下,不要着急!”
  蜀云简直要将手里瓢挥舞出火星,大声:“大家别挤!都有!人人都有!”
  这种情形也不是说一句不挤就能不挤的,许庸平对身边守着的仆从耳语,不多时,仆从把馒头和粥交给了那对母子。
  寂通道:“许施主心善。”
  “民生多艰,治标不治本。”
  寂通目露悲悯:“许施主以为如何?”
  “君主贤孝,臣子忠而政治清,政治清而社稷稳。”
  许庸平并未将视线长久落到粥摊上,而是朝大殿方向走去:“社稷稳而民生固。”
  寂通顿了顿,很快,他身后冒出一句“陛下万岁”。
  “陛下仁心——”
  不多时,万人跪倒在青年阁臣身后,排山倒海声浪压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激动之声响彻山寺。
  许庸平没有回头了,他身前是佛寺主殿金身佛像,身坐莲台,抬头威严,低眼慈悲。佛寺弟子诵经祈福,木鱼声声回响。
  “阿弥陀佛。”
  住持道:“请施主敬香。”
  许庸平在火膛中点燃一支线香,双手持香,跪地三拜,再插香。
  他起身,静静仰望佛像。
  寂通道:“陛下福泽深厚,会长寿无恙。”
  许庸平视线不动:“他若有恙,八大佛像的金身都该拆了。”
  “玩笑之言。”
  许庸平微微一笑:“大师不必放在心上。”
  寂通:“阿弥陀佛。”
  七年前有人捐献大笔善款修缮宝华寺,给天下闻名的八座佛像镀金身。
  寂通:“原来是许施主。”
  许庸平目光从佛像身上移开,平静道:“我心中有所求,所求灵验一日,愿抄经念佛一日,为天下佛像铸金身一日。”
  寂通后退一步,躬身又念:“阿弥陀佛,许施主所想,必能成真。”
  求佛者海海。
  许庸平不置可否:“今日来也来了,左右无事,你我手谈一局。”
  寂通摇了摇头:“阁老今日怕是无心棋局。”
  许庸平负手,口吻清淡:“大师有何见解。”
  “阁老心系陛下,竭心竭力,又如此心绪不佳,恐怕无不能让之事。既心中惦念,最终还是退让,又何必拖延,让自己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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