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可遗憾的是,事故车上的乘客没有这么走运,加上司机,车里一共三人,两个重伤,一个当场死亡。
  普拉多再启程。车里静得异常,两个人劫后余生,没有大哭大笑,只显出一种麻木的恍惚。季风廷缓过神,试图用几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插科打诨来缓解气氛,可是江徕一直沉默,他便也渐渐沉默下去。
  车过宏昌市,再往前百十来公里,就是季风廷的家乡,一个连动车都没有通的小县城。赶到医院时,雨刚好停,天本要亮,被尚未来得及散去的乌云遮住,空气里有一种湿漉漉的阴沉感。
  季风廷欲要下车,江徕没有陪他进去的意思,只是在他打开车门那一刻叫住他。他喊他风廷,用沙哑的声音,低沉的语气。季风廷回过头,看到江徕定定注视着自己,那道目光黑漆漆,如同有着磁力,有着重量。
  “有些话,现在说不是时候。”
  可他还是缓慢、平静、认真地开口。
  “风廷,”江徕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让我回到你身边。”
  带着潮腥气的风好像忽然迎面扑来,荡乱季风廷的视线,让他眼睛又湿又茫,看向对方,中间好像隔起来一场雾,一面纱,一片浪花。
  停顿好久,季风廷张张嘴,正要回答,江徕却又打断他:“我不是要你立刻做决定,如果你给我答案,我希望是你觉得是时候告诉我的时候再开口。”他转过头,不再看季风廷,声音变得轻,“这辈子我只要这一次回答。”
  季风廷寂然不动。两人在医院门口分开后,他跟家里人碰到了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被人推着坐上灵车,出城,转道殡仪馆。一路上山路崎岖,撒纸钱、放鞭炮,兜转半小时才到地方。
  下车,雨停了,地面还是湿的,许多鞭炮燃放后的碎纸片黏哒哒地贴在地上,被人踩过,暗红色的表皮上印着黑褐色的污垢。
  这时候是长辈和工作人员在忙,季风廷站远了一些,他插不上手,也没有人招呼他,同是晚辈的堂姐靠过来,冲他打了个招呼,一双眼熬红了,疲惫地叹,还好,走的时候没怎么受罪,又问季风廷,我看到你拍戏的新闻了,你是请假回来的?
  季风廷默不作声,摸了摸兜里,烟盒打火机都没带。堂姐勉强笑了下,说,你这一回来,估计少不了闲话,不过咱们这种家庭要真能出个明星,也是好事。
  过了会儿,她又说:“奶奶走的时候,念着你呢。”
  季风廷扫视这个殡仪馆,老旧、简陋,三间告别厅两栋办公楼围出一片院子,往后就是把山一圈圈挖开填满的公墓,遗体火化之后便有人拎着公鸡,准备骨灰下葬时在墓前割开它的喉咙。
  “奶奶是不是会葬在这里?”季风廷望着通往公墓的那道铁门。
  堂姐忙说:“傻啊你,不然去哪儿?可别在大家伙面前提这件事儿,到时候又是全家指着你掏钱。”
  季风廷淡淡笑一下。他这个堂姐与他年龄相仿,可嫁得早,平时就生活在隔壁县,季风廷要是不在家,也就数她回来看奶奶的次数多一些。这么多兄弟姊妹,季风廷也只跟她说得上几句话。
  两人简单聊了会儿,灵堂布置好之后,到场的儿孙戴好孝箍,轮番去灵前烧纸磕头。因为夏日炎热,家里面一致决定压缩停灵时间,将追悼会定在第二天,时间紧迫,许多事便挤在一起,等到众人好好坐下来,天已经黑透。
  季风廷进了休息室,里头开着空调,靠近门的位置对放两张长沙发,有独凳若干,再往里,安排了一张麻将桌,季风廷他爸和几个叔伯正咬着烟码牌。
  他捡来张凳坐下,家里几妯娌嗑着瓜子聊天,见季风廷进门,话题立刻转到他身上。大伯母问他怎么回来的,坐飞机还是火车,二伯母问他最近忙不忙,在家待几天,三伯母循序渐进,提起他工作的事,说哎哟呦,我们家风廷现在也算是个名人咯,问他做明星感觉怎么样啊,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什么时候给爸妈买车房。
  季风廷没心情跟人周旋,胡乱搪塞几句。他妈妈开口,摆摆手,说他也就是个小喽啰,能挣得了几个钱,家里也没见着现。季风廷不吭声,他妈又说,我反正对他做这个工作从来都不赞同。几位伯母互相对视,撇撇嘴,转头却假模假样地劝他妈,说孩子现在有发展前途,你就不要阻着他的路咯。
  季风廷母亲拿出手机,翻了半天,翻出一则营销号博文,上面用夸张的口吻渲染出季风廷上位“谈角”全过程。
  她指着那些不好听的网络用语,一个个问季风廷,这是什么意思,那又是怎么回事。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语气,也丝毫不顾及时间场合。
  季风廷克制着,只说:“妈,奶奶就在隔壁躺着,我现在不想谈这些事情。”
  季母还想要继续说什么,冷冰冰的灯光下,那张皱纹横生的脸蛋失去生机,教人无法因为她迟暮的美丽而忍受住她的喋喋。几位伯母见状,转而提起奶奶的养老金,说这么些年来她一定存下不少。
  叔伯们听这话,笑了下,说妈这辈子什么钱都不舍得花,攒那儿不就是想留给他们几个儿子么。
  他们边打麻将,边顺势聊起遗产划分的事情。季风廷不想听,打开手机,看到江徕在两小时前问他,还好吗。他滞了会儿,动动手指,在屏幕上敲:奶奶在灵堂,亲戚在隔壁打牌聊天争家产。
  江徕很快回复他,问他累不累,晚上要不要守夜。
  季风廷还没来得及打字,他妈就跟大伯母呛了起来,说什么季风廷出钱出力,伺候老太婆五年时间,保姆也是她儿子请的,一大家子这么多人,别说记他的功了,平时一句问候都没有,凭什么这钱要平分?
  大伯母怪叫着嚷嚷:当初是风廷自己主动要照顾他奶奶,我们又没人逼他,再说了,他马上就要当大明星了,还在乎那点小钱么?本来也就是做孙子的懂事孝敬他奶奶啊。
  说着,她伸手想要拉季风廷,抻着脖子问:“风廷,你说是不?”
  屋子里突然闷透了。季风廷站起来,冲他们晃晃手机,说有电话,便撂下他们的争执出门去。
  这晚整个殡仪馆只有他们一家人,院里四处漆黑,灵堂前点着两盏灯,香燃着,却冷冷清清。季风廷拿了沓黄纸,坐到台阶上,边烧纸,边望着遗像上微笑着的小老太太,也不觉得害怕。
  纸烧完,他也没进去,点了支堂兄弟散来的烟,就坐那儿,在屋里轰隆隆的麻将声中陪着奶奶。不知道过多久,殡仪馆大门方向传来车声,紧接着车灯射进来,车停到门口变安静。季风廷正诧异这么晚怎么还会来人,没几秒,手机叮咚一声弹出新信息。
  江徕问:我方不方便进来?
  愣半天,季风廷站起来,朝门口快步走去。还是那辆普拉多,撞坏的车头已经整备好了,江徕换了身衣服,立在车边,静静望着季风廷来的方向。
  季风廷匆匆靠近,在他面前站定脚步,平复了几秒心跳,轻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怕你跟他们打起来。”江徕也轻声说,“况且,总要来给奶奶上柱香,烧烧纸钱。”
  第61章 世界上有一种鸟
  季风廷带他往里走,或许麻将声太大,里屋的人并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季风廷说:“怎么会打起来,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
  到灵堂前,他给江徕递了一沓黄纸,说:“我们这儿没有那么多规矩,烧些纸,就算尽到心意了。”
  江徕点点头,接过黄纸,跪在蒲团上,将纸烧完之后,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季风廷就在一边看着他,看他认真的动作、神色,等他起身,不知怎么,那股倾诉的欲望涌到嘴边。他声音轻轻,对江徕说:“刚才我坐在这儿,心里一直想,早知道就该带奶奶去首都玩一圈。他们这辈人,最向往的地方就是首都。”
  江徕沉默注视着奶奶遗像,好一会儿,低声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亲人离去,活着的人能做的,只有珍惜每一分钟、每一个人,尽力不让自己留下遗憾吧。”
  “是啊。”季风廷说,“其实很没有实感,她躺在这后面,安安静静,就跟睡着了一样,我走路都不敢大声。怕吵醒她。”
  又说:“在家的时候,却总怕她走了。有时候她真睡着,我要靠近,贴她的脸,探到她呼吸才安心。”
  江徕没再说话。季风廷又点起一支烟,连轴转了这么久,他脸上的疲色已经难以掩饰,“走吧,我送你。”
  “今晚要留在这儿?”江徕问。
  季风廷摇摇头,目光空洞,追赶着一只绕着夜灯打转的飞蛾:“得找个地方睡一觉。不如你把我带下去吧。”
  说完,他晃晃手,示意江徕先去车上,他进屋和亲人说几句话。江徕没动,他被简陋的香火和纷飞的灰烬裹足,就站在灵堂前,季风廷的背影牵动他视线。
  几年前,江徕拍过一场殡葬戏,背景故事很寻常,发生在一个边陲小村,去世的老头被儿与媳日日虐待,住着羊圈,冻死在寒冬天里,死后他那场葬礼却办得盛大,唢呐队、流水席,儿女眼泪豪雨一样地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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