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如今再回过头看,季风廷当时之所以认为自己走入绝境,不过是被失望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听到左慧笃定断言他与江徕的感情绝不拥有长寿,又冠冕堂皇地劝他用这段感情的余热换取未来坦途,满腔热血就烧起来,才会以一个利落却欠考虑的回击,维护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但凡他冷静一点,头脑不被男人所谓的“尊严观”左右,而是仔细思考、权衡利弊、多寻帮手,他也就完全能辨别出,左慧很有可能是面对江徕的顽固态度早已黔驴技穷,才找上季风廷,出此下策。可是就算江徕无论如何都不愿遵循家中安排,作为母亲,她难道还会为了阻挠自己的孩子而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吗?
而季风廷若是不那么决绝,不坚持着那副宁可清贫自乐、不作浊富多忧的态度,事情未免不会有转机,后面那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就不会发生。若是左慧真如她所说那样对季风廷用上强硬手段,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季风廷得到的,也不过是与现在相同的结局。
他也不是没有过后悔的瞬间。
左慧说给他三天时间考虑,那三天时间,季风廷隔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打着探班的名义,匆忙赶到《茉莉姐姐》的拍摄现场,除了是被对江徕的极度思念驱使,是不是还是一种求证——想要见到江徕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那鲜活明亮的样子,以此来说服自己,季风廷做出的选择没有错误,不必遗憾,别说回头。
故事就停在这里。
道德本身的崇高在于它的沉默性,一旦被拿来证明自己,内核的纯粹便就此解构。
这下,季风廷终于两手空空。
他看向江徕,江徕却垂着头,并没有说话,整个人陷入一片乌云般的寂然之中。
事态狼藉一片,就像眼前狼藉的饭桌。明明该懊恼、该怅然,不知为何,季风廷却感到轻松和平静,仿佛积压心中多年的大石总算掉进了水中,也看清原来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安静了半分钟,他站起身,脚步朝向门口。就在他经过江徕身边时,江徕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声音沉得沙哑:“去哪里?”
季风廷低头看向他。顶灯打在江徕身后,他侧脸背着光,头仍然微垂着,看不大清表情,那模糊的脸色如同鬼魅一样阴郁。
“我去倒水。”季风廷轻声说,“我们喝点茶好吗?”
江徕没有立即松开,缠困住季风廷的那只手力度反而越来越大,像一条绞杀猎物的蟒蛇,身躯越裹越紧。
季风廷当然感觉到疼,腕骨快要被江徕捏碎,可他一声不吭。
他想——他知道——他自己是一吐为快若释重负了,可对从头到尾都全不知情的江徕来说,今晚这场坦白显然是来自季风廷单方面的倾轧,是一场极不公平的情感暴力。
季风廷默默地看着江徕,从大厅外隐约传来的人声仿佛逐渐远去,屋子里面好空荡,好安静。
他们相爱,在一个夏天,大家囊空如洗寂寂无名,却是鲜活生动的个体。那个夏天,有被电风扇叶搅成一团的潮气和热气,有肢体碰触初尝禁果时,交融的汗水与黏腻的呼吸,有在狭窄空间中游荡、回转的絮絮爱语。
他们重逢,也在一个夏天,星霜荏苒、风流云散。这个夏天,境遇并不趋同的两人再相对,中间始终只有苍白、冰冷和沉默。
好长一段时间,江徕终于开口,“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他放开手,过了会儿,又说,“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徕的声音很低、很轻,后面一句近乎是气音,本来都很难听清的,可是落到季风廷耳朵里面,却有了雨水一般的重量。
霎时间,季风廷感到难以呼吸,好像江徕深深留下的指痕不在他的手腕上,而在他的脖颈间。如同左慧所言,江徕从来就是那么志气满满、骄傲满满的一个人,这一刻,却居然在季风廷面前流露出消沉的情绪。
“季风廷,”江徕说,“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季风廷垂下手,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桌沿上。
“就当我妈说的一切都成立,季风廷,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为了你放弃一切,而你自己却做了你推断我绝不会做的事情。”江徕抬头看着季风廷,“因为你在感情里面,要比我更高尚么?”
季风廷喃喃地说:“我……”
他应当有很多辩解的话,最终却只溢出这一个音节,如有一团乱发堵在喉间。
时过境迁,现在的季风廷无法再拿自己当年的想法为这一段失败的感情佐证,从客观角度来看,他之所以做下一个个冲动决定,最终目标指向不过只是他的自我满足。
也难怪江徕会问出谁比谁更高尚,就连季风廷也不禁要盘诘自己,当年是否将爱,异化成为单方面的承担、牺牲和奉献。他那时候也许不明白,两个人谈恋爱就像一人掌一支船桨渡江,顺利前行的秘诀是保持平衡各司其位,并不需要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出现。
季风廷视线轻轻转动,迎上江徕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他低声问:“那么江老师,你会因为恋爱对象的枕头风,而选择放弃一直坚持的追求吗?”
听到季风廷的问题,江徕竟然笑了一声,仿佛季风廷这句是多么幼稚愚蠢的发问。他盯住季风廷,好久,笑意慢慢收起来,眼睛黑得有些吓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饮恨的凉意。
江徕一字一句地说:“这句话,你要想知道答案,该让当初的季风廷来问我。”
季风廷轻声说:“如果我当初来问你……”
“如果你当初问过我,”江徕打断他,“无论结果怎么样,至少你选择了和我站在一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季风廷,像条被浇透的弃犬,空洞而黯淡的目光穿过暴雨,投在季风廷脸上,言语间有已然平息的愤懑。季风廷被如此注视,只感觉自己整幅骨架都酸疼到战栗,忍不住道:“江徕,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要放弃这段感情,我……”
江徕再次打断季风廷。他声音轻下来,像片被风吹落的羽毛,江徕说:“可是你放弃了你自己啊。季风廷。”
房间再次陷入雪原一般的死寂,季风廷只听见自己沉而长的呼吸声,他并没有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时间,已经见惯无数大小事的江徕,还会对当年情由这样在意。可是那时候明明直到最后,他提分手,江徕也并未表现出来异议。
两人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门锁忽然被人打开,一位服务生闷头闯进来,见里面还有两人,惊讶地叫了声:“对不起,我听着这屋里没声了……”
季风廷反应很快,几乎没有思考,上前用身体挡住江徕,没让服务生看清他。服务生接连道着歉,退出去,紧跟着,季风廷身后传来木椅沉重的挪动声。
江徕站了站,没再说什么。想来他是觉得这场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于是绕过季风廷,径自朝门口走去。
季风廷默默注视他离去的背影,在他即将打开门的那刻,忽然出声:“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江徕顿住动作。
“对不起,搞成一团乱麻,从以前到现在,很多左右为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把事情处理好,”季风廷说,“可能我的能力就止步于此吧。这么多年,一件一件小事消磨下来,人改变是很大的。有时候我照镜子,也会像你看到的那样,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对不起,”他重复,又轻声讲,“当年说过的那些话,我全都没有做到。”
第55章 他真想一口咬死他
从火锅店门口台阶下来,往右,是一整片绿植区,罕见人迹,江徕出来之后没有立即离开,立在那里面,结束完一个很长的电讯通话,他看了手机半晌,又拨通另一个电话。
钟晨隔着车窗往外望。开始下雨了,但是江徕没有动,饭店屋檐高悬着一长串灯笼,他衰颓的脸色被夜里诡红色的灯光隐隐照亮,很不好看。因此钟晨并没有触霉头的想法,他继续等待,隔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季风廷从店里出来。
季风廷站在门口,盯着半空,像在发呆,好半天,仰起头,手掌朝上伸到屋檐外。眼前的景象因为他的动作变得清丽寂静,钟晨一时忘记了自己等待的初衷,只是这么看着他。
几秒钟后,江徕挂掉电话,侧过脸,从濛濛细雨之中望向季风廷。两人其实隔得不远,但可能因为夜晚很黑,江徕视线那么直接,季风廷竟然没有一点觉察。
钟晨静静看了一会儿,让司机把车开到饭店门口,打开车门,露出笑容:“风廷哥,上车吧?”
季风廷有些意外,愣了愣,还是跨上车。靠近了,钟晨才发觉奇怪,明明没淋到多少雨,季风廷整个人却散发着潮气。他及时递给他一包纸巾,季风廷双手接过去,对他柔和地笑了一下,说谢谢。
车启动,速度并不快。车里沉默了片刻,钟晨没有像以往那般主动跟季风廷搭话,而是心不在焉地往后看了好几眼,见到江徕从那丛茂盛的绿植之中走出,身影显得漆黑黯淡,他目送他们远去,然后才有车缓缓停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