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从季风廷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一点江徕的侧脸,所以认知模糊,心中浮起他或许是在思念的想象。
  十分钟后,拍摄继续。
  两个人进了屋,孔小雨带上房门,既不邀请邢凯坐,也没有招呼他喝茶,边往床边走,边脱自己的上衣,随手往床尾扔。邢凯就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棵格格不入的大树,没表情地注视他。
  其实孔小雨这个人性格和季风廷不大像,甚至说两相径庭。最开始接触时,季风廷总结说,孔小雨很简单,可对他深入了解之后,他检讨自己的断言。
  孔小雨是一个流浪的,随便的,玩世的,挣命的,飘荡在风里的人。
  拿起和放下对他来说简单如吃饭喝水,季风廷迈每一个脚步却都要思索再三。就像他可以在新鲜认识的某某前莫名其妙而无所顾忌地脱掉衣服,季风廷永远不能。幸运的是,季风廷演戏,体验活成他。
  “然后呢。”邢凯问。
  孔小雨抓过桌上的药袋,抛给他,又探到桌下,拖出一把木椅,反着跨坐上去。他的肩后有伤,擦伤、撞伤,皮肤发红,肿成一大片。天气炎热,伤口多半发炎了,乍看上去很是吓人。
  邢凯走过去,站到他背后,视线落在那些伤痕上。
  孔小雨垂着眼睛,环着椅背,下巴抵在手背上,说:“你知不知道,人是不能背对野兽的。”
  邢凯没有说话,他真是一个沉默的人。像杀手。孔小雨想。
  接着是一个很近的长镜头。灯光洒得漂亮,少明多暗,画面中冒着黏腻的热气,阴影笼罩住两个人的脸庞,只看到孔小雨后背的曲线,男人的背,像日暮时分的山峦。他的皮肤很有光泽,那是汗,细细的,薄薄的。
  和上一场戏不同,这时候镜头却在代替邢凯的目光,暧昧而丰富的暗示从光影变换中流露出来。顿了几秒钟,邢凯开始拿手指给他上药,手掌的影子在孔小雨皮肤上游移,如同另一种意义的抚摸。
  其实药膏抹到伤口上很疼,但半分钟时间,孔小雨没发一声。夜比人独处时更安静。
  下半场戏,重新调整机位,对着孔小雨的洗手间,邢凯站过去,地方显得更局促。
  “哗——”是水流突然急速打在台盆的声音。台盆很浅,水花全都溅得老远,邢凯不躲不避,背对着孔小雨,低头仔细地洗着手。
  洗手台上有个锈迹斑斑的置物架,很狭窄,放着被人五马分尸的理发器。
  怪的是,这么长的时间,孔小雨也不说话,他还是那么反坐在椅子上,晾着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手里的东西。他不时会看邢凯,或者他一直在看邢凯,额发与阴影遮住他的眼睛,他到底在看什么,镜头之外谁也弄不清。
  洗完手,邢凯边擦手边朝孔小雨走。两个人四目对上。
  孔小雨抬头,在镜头中露出一张百无聊赖的脸,而邢凯垂视着他,伸出手,手心向上,手指微微蜷曲。他勾了勾食指,意思是“够了,东西还给我。”这样子不俗,还竟然很帅气。
  “这么宝贝。”孔小雨晃了晃那东西,“犯罪证据?”
  邢凯不回答。孔小雨看了他几秒,像是觉得没意思,拎着读卡器,到他手掌上方十公分的高度,轻轻松手。而后孔小雨端着下巴看他。
  他料想,邢凯拿到东西一定会跟他翻脸,哪知道邢凯动也没动,而是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放回被孔小雨摸过的裤兜。紧接着,他看向孔小雨,似是讥讽,似是据实,讲一句陈述,说:“手艺不错。”
  孔小雨撑着脑袋,漫不经心乜向他:“下次来,我教你啊。”
  邢凯没应声,转身朝外离开了。镜头还是对着孔小雨,小特写。他低下头平静地看着手指,脸上睫毛的阴影长得像两道哭痕,几秒后,空气中传来关门的声音。
  “cut!今天就到这里了,小雨表情特别好。”谈文耀很少当场夸人,今天不但夸了,还露了个笑脸,招呼大伙儿提前收工。
  同事都挺兴高采烈,吹着口哨一哄而散,屋里剩下两位主演,季风廷穿好了衣服,带着满身的药味,汗腾腾地站在谈文耀跟前,听谈文耀安排:“这样,你们也早点回去,明天找个时间开个小会,都再熟悉下剧本。”
  这是要围读。季风廷点点头,正想说自己打算先走,谈文耀叫住他:“风廷,”他起身,偏头低声叮嘱,“吃了晚饭,你记得来我房间一趟。”
  季风廷一愣,随即应声,本来还想问点什么,不自知地往江徕的方向看了一眼,话却顿住了。
  昏暗之中,江徕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看着他。不知道从他的视角见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目光很冷,那种冷,不用物象而用体感形容更准确。季风廷如堕冰窖。
  “去吃饭吧,走了。”谈文耀拍拍季风廷肩膀,拿上水杯朝外走。
  季风廷对他笑,点头:“好的谈导。”
  再往门口看过去。门口只有灯光摇晃,江徕不在原地。
  第13章 季风廷便是那片树叶
  和往常一样,下戏后,季风廷回到化妆间。因为要清理特效妆,今天他动作比往日更慢些,出化妆间的时候,外面灯全被关掉,整套房黑黝黝的,空无一人。大家都已经离去,没有人叫他。
  化妆间旁就是更衣室,更衣室冲着屋后窄道的方向,有扇小窗,窗外只有月光,很稀薄,一棵大树深沉地矗立在那里面。
  季风廷拉好窗帘,换回自己的衣服,在换鞋凳上没什么表情地坐了几分钟,弯下身,慢慢地系鞋带。这双鞋购于半年前,他刚进上个剧组时,不常穿,有些压脚背,绑鞋带颇费上一番功夫,猛然抬头,只见眼前一阵发黑。
  他下意识眨眨眼睛,愣了片刻,才发现不是两眼发黑,而是一片人影,寂寂地盖住了他。
  季风廷立即抬头,对影子习惯性地笑了一下,而后看清,原来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江徕。于是季风廷撑起身,还是那样笑着,问他:“江老师还没回去啊?”
  江徕不响,他凝视季风廷,面色很平静,十多秒钟吧,他才开口,对季风廷说:“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
  其实并不太能立刻理解江徕此言何意,但季风廷点头,“好的。”他轻声说,“我知道了。”
  梅梅就在外面等,离得不近不远。江徕说完话,却没有立刻离开,灯光从他身后浇来,勾出他的轮廓。好耀眼。他已经换好衣服了,旧背心换成奢牌t,但头发还没洗,邢凯的发型乱乱的,额发很长,看起来过于颓废、丧气,其实并不太符合主流审美,可是江徕的脸过于好看,以至于这个发型也变得好看起来。
  这样站了一会儿,季风廷后知后觉,他和他之间似乎有些超过正常社交距离,便往后退半步,脚后跟撞到椅腿上,发出“噔”的一声。
  季风廷很想再说些什么,像他很惯常与别人相处时的那样,聊聊工作、饮食、天气,但对上江徕此刻的目光,又觉得,他们之间的确是没什么话好说。他忽然想到孔小雨,孔小雨和邢凯在一起即使整天都不说话,氛围也不会如同他俩一样沉默而古怪。
  “老大,”梅梅声音压得很低,叫江徕,“车来了。”
  江徕“嗯”了声,转身向外走。
  如同被鞋带紧紧勒住脚步,季风廷留在原地,迎着光与黑暗目送他。
  江徕离开的姿态很像季风廷在等公交时见到的那些人。因为长久的等待而感觉无聊,无聊时便随意摘几片绿化带的树叶捏在手里把玩,远远见到车来之后,树叶便叫他们无意识地随手丢弃了。
  一直以来,季风廷便是那片树叶。
  回酒店吃过饭,晚上九点三十六,季风廷收到谈文耀的微信。九点五十分,他准时到达谈文耀的房门口,正要敲门,张副导恰巧出来,见到季风廷,对他点头笑了一下。
  两人寒暄几句,张副导没多留。季风廷推门进去,这是间大套房,谈文耀不在客厅,工作间传来几声闷咳。
  门虚掩着,季风廷小心地敲开门,工作间没开灯,但亮着一张很大的屏幕,配的音响一听便是高标准的专业级,外语对白响得饱满立体。谈文耀陷在沙发里,边看屏幕边抽烟,灰蓝色的烟雾袅袅的,已经聚满了整个房间。
  “谈导?”
  谈文耀抬头看他,荧幕的光在他恹恹的脸上变幻:“来了?”
  或许做导演实在是太劳神,进组来这么久,季风廷就从没见谈文耀眉头真正舒展过。他站在门口,嗅到了烟酒混合的气味,低声问:“没打扰您吧?”
  “来。”谈文耀招手让季风廷到他身边,等季风廷靠近,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又按着季风廷的肩让他坐到自己刚刚坐过的地方。
  “你坐一下。”谈文耀咬住烟,往外走,“我去拿东西。”
  谈文耀没给季风廷推辞客套的时间,转身出门,做事毫不拖泥带水。季风廷坐下来,先是拘谨,看这间被改成影音室的工作间。房间不大,暗灯的环境看不清周围细节,只见到面前几张沙发、大茶几,茶几上有剩一点底的两杯酒、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几根笔,谈文耀画的分镜剧本,摊开着,剧本页角有点发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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