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梁誉道:“世上已没有楚常欢这个人了,从今日起,你便是姜芜。”
  楚常欢道:“我不愿意。”
  “由不得你!”梁誉怒意渐显,嗓音也重了几分,“你若还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就须得更名换姓!”
  楚常欢被他吼得一怔,口里仍道:“可姜姑娘是个女子……”
  梁誉抬起他的手腕,目光凝在那几片红艳的指甲上,冷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与女人有什么区别?”
  梁誉对他的厌恶一如从前,但楚常欢已经不在乎了。他抽回手,平静地说:“这是明鹤给我染的蔻丹,他喜欢。”
  明鹤明鹤,又是顾明鹤!
  梁誉的心里仿佛积压了一簇火,此刻正悄然蔓延,他用力扣紧楚常欢的腕骨,质问道:“你不是不喜欢顾明鹤吗,为何事事都顺着他?”
  楚常欢手腕吃痛,偏又挣脱不得,眼底渐渐盈了泪:“他是我夫君,又待我极好,我自然喜欢他……”
  梁誉没有接话,脸色青黑如墨。
  梁安见势不妙,暗中碰了碰姜芜的胳膊,姜芜会意,忙比划手势,无声问道:王爷,今日可要教楚公子手语?
  梁誉沉声道:“教。”
  姜芜出身塞北,是个哑女,凭手语与人交流。楚常欢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学。”
  他的抗拒只会令梁誉越发火大:“你如果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听从我的安排!”
  楚常欢道:“可我压根就没想活着。”
  “什么?”梁誉眯了眯眼,“你再说一次?”
  楚常欢道:“我夫已亡,我自不能独活。”
  梁誉微微一怔,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莫非本王救你实属多此一举?”
  楚常欢兀自沉默。
  梁誉怒不可遏,半晌方才松开他的手,厉声喝道:“来人——”
  话甫落,几名侍卫鱼贯而入。梁誉道,“仔细照看着楚公子,倘若他有丝毫闪失,本王便扒了你们的皮!”
  楚常欢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你、你要囚禁我?”
  梁誉并未回答,转而看向姜芜,吩咐道:“姜芜,你得闲便来此处教他手语,务必让他学会。”
  见他转身要走,楚常欢急忙奔下床,扯住他的袖口道:“梁誉,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
  “那你想去什么地方?”梁誉道,“顾家已被查抄,楚锦然亦遭罪流放,放眼整个汴京,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容身之所。”
  楚常欢咬了咬牙,倏而开口:“侯府是你查抄的,我爹也是因为开罪了你才被遣往西北,现下你又将我囚困于此,却说这里才是我的安身之所,梁誉,你不觉得荒唐吗?”
  梁誉被他的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久久没有出声。
  楚常欢的双足布满了冻疮,饶是上了药也难掩狰狞。他赤脚走回床榻,侧身而坐,不去多看梁誉一眼。
  自那之后,梁誉就没再踏足过别院,倒是姜芜每天都会来此教习楚常欢手语。这里驻有王府的侍卫,戒备森严,外人进不来,楚常欢也出不去,只能待在小院里发发呆,晒晒太阳。
  久而久之,食不佳,夜难寐,身子越加消瘦了去。
  入了三月,气温略有些回暖,但夜里仍旧寒凉。楚常欢裹紧被褥蜷躺着,双眉紧锁,睫羽轻颤,正是陷入了梦魇。
  这一回,他梦见的不止是顾明鹤,还有梁誉。
  五年前的春闱大考,他赶早奔往贡院,原是为了给挚友顾明鹤送一条御寒的围领,叮嘱他仔细答卷,以盼金榜题名,可就在不经意间,遇到了那个令他梦萦魂牵、念念不忘的人。
  ——晨曦微露,晓月未尽,一袭青色襕袍的少年立于杏树下,身似修竹,气度不凡,鬓边的春枝正自盛放,竟不及他半分姿容。
  明明相隔数尺,楚常欢却在朦胧天光中窥见了少年眉尾的赤色小痣。
  那是一个如星似月的人,教他看得神魂早荡,春情萌动。
  直到一众考生都进了贡院,他才向身旁的仆人打听道:“你可知方才站在杏树下的青衣男子是谁?”
  仆人道:“小人若没看错的话,那人应是辅国将军家的公子——梁誉。”
  第5章
  “梁誉?”
  “正是。不过梁家与顾家多年不睦,公子您又与顾小侯爷走得近,还是莫要招惹此人为妙。”
  梁家世代镇守边塞,甚少归京,而楚常欢又是六岁那年才随父亲迁入汴京,其后便耽于享受,从未见过辅国将军父子,更遑论两家的恩怨。他好奇道:“顾家与梁家有什么过节?”
  仆从凑近,附耳与他细说:“公子您有所不知,顾小侯爷的祖父原是北狄人,与如今执掌北狄政权的萧太后曾有过一段旧情,直到萧太后嫁给了北狄太宗皇帝,两人方才斩断情缘,小侯爷的祖父却也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不得不南下中原,幸得崇宁帝赏识,从此入朝为官。”
  顾明鹤的祖父年轻时丰神俊朗,进京没多久就被一众权贵之女相中,镇军大将军的长女——也就是梁誉的姑婆,便是其中之一。
  顾明鹤的祖父对梁姑娘并无情意,可梁家竟用权势逼迫他娶了梁姑娘。两人婚后并无吵闹,但顾明鹤的祖父对发妻的情分却日渐疏远,半年后就大张旗鼓地纳了一房美妾,自此对发妻不闻不问。
  彼时梁氏已有了身孕,得知夫君纳妾一事后终日郁郁寡欢,不出两月便气绝身亡,一尸两命。
  镇军大将军自然不会让女儿白死,誓要让那对奸夫□□偿命,于是怒冲冲地闯入顾府,一刀劈死了顾明鹤祖父的妾室,还欲再砍死负心薄幸的男人为爱女报仇,却被及时赶到的顺平王制止了。
  此事最终在崇宁帝和一众朝臣的劝解下得以平息,但梁、顾二家却结了怨,于公于私,皆为仇敌,世代不睦。
  *
  那年殿试,梁誉和顾明鹤都是二甲。不日,圣上赐宴琼林苑,楚常欢在琼林苑外顶着春寒候了大半宿,及至亥正,顾明鹤方被几个侍卫搀扶着走出,楚常欢见状立马把好友接了过来。
  顾明鹤高大健壮,醉酒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肩头,他承受不住,遂吩咐顾家的随从与他一道将人挪进轿内。
  送走了顾明鹤,楚常欢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一面揩拭额间细汗一面往回走。就在此时,他隐约察觉到墙角的黑影里藏了个人,惊疑之下仔细一瞧,竟是梁誉!
  还未靠近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楚常欢快步赶了过去,见梁誉正扶墙呕吐,忙递与一方锦帕,担忧道:“你没事吧?”
  彼时并无月色,街角的灯也照不见此处,可楚常欢却将梁誉的面貌瞧得真真切切,那般惊为天人的姿容,教他诧异到失语。
  楚常欢鬼迷心窍,看得痴愣,全然忽略了对方眼里的厌恶。
  渐渐的,他收回神绪,不觉红了脸,支吾道,“御酒虽好,但、但饮多伤身,梁公子你……”
  “你是嘉义侯府的人?”梁誉打断他的话,沉下脸问了一句。
  楚常欢连连否认:“不不不,我是侍御史楚锦然之子,我叫楚常欢。”
  梁誉睨他一眼,旋即错身离去,楚常欢紧步追上,举着手帕道:“这帕子是干净的,你擦擦嘴!”
  梁誉没有搭理,兀自入轿,乘夜回到了将军府。
  自那之后,楚常欢“偶遇”梁誉的场合愈来愈频繁,可梁誉待他的态度却始终冷淡,无论他如何示好,都未能得到半分回应。
  一年后,大夏举兵入侵,西北战事告急,辅国将军梁佑奉旨西征,其子梁誉亦随军同往。
  得知这个消息后,楚常欢马不停蹄地赶来将军府,将一只绣囊塞进梁誉手里,语重心长地道:“靖岩,战场上凶险莫测,你把这个带在身上,可护你平安。”
  梁誉瞧也不瞧,将它丢在桌面上了:“用不着。”
  “用得着用得着!”楚常欢掰开他的手指,重拾锦囊迫他握紧,“我八岁那年失足跌入湖底,幸得此物庇佑方能捡回一条命。你且拿着,总归是没害处的。”
  梁誉不耐地看了他一眼:“楚常欢,你可知梁家与顾家积怨已久?”
  楚常欢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及这事,惶惑地点了点头:“我、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招惹我?”梁誉冷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字字带刺,“顾明鹤视你如珍宝,你却和他的仇人来往,楚常欢——你到底是在装糊涂,还是蠢得无药可救了?”
  楚常欢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应对:“我……我……”
  “你既背叛了他,又恶心了我。”
  “不是这样的,靖岩,我……”
  “别叫我的名字!”梁誉难掩恼怒,将绣囊掷地,“我听着恶心。”
  楚常欢一愣,眼眶陡然泛酸。
  原来……梁誉是因顾家的关系才会如此对待他。
  可顾、梁两家的恩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楚常欢委屈极了,不禁为自己抱不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