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时亭清楚地看到了乌衡脸上的憔悴疲惫,一时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汹涌的沧水下,定是这人冒死救下自己,又日日夜夜守到现在。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乌衡伸手,悄然将时亭垂下的一缕白发别到耳后,笑道,不会睡了一觉,就记不起我是谁了吧?这样的话,我可就直接抓回西戎了。
  时亭已经不在梦里,但他依然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干脆顺势趴下,紧紧抱住了乌衡。
  乌衡愣了下,甚至能感觉到时亭的害怕,好像生怕失去了自己。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乌衡语气有些紧张,又隐隐有几分期待,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二伯父,不是苏
  你是阿柳。
  时亭将额头紧紧抵在乌衡肩窝,声音沙哑地呢喃,你是乌衡。
  乌衡的眼睛陡然放大,呼吸瞬间乱了,好一会儿,才反客为主将人抱紧,但想到时亭左胸口还有伤,又赶紧放开。
  但时亭却是不管不顾,将人抱得更紧,甚至伤口被挤得发疼也不肯松开半分。
  他是已经死过三次的人,一路上失去过太多东西了,视他如子的至亲,传道授业的恩师,并肩抗狄的战友,他什么都留不住,唯有将深重的思念藏起来,才能继续走下去。
  阿柳,这个从北境旧梦中走出来,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故人,无疑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只是这根稻草实在太轻了,左右不了自己要走的路,但在自己内心却重似千金。
  有关北境的记忆太痛苦了。
  但这一次,他有了乌衡。
  待时亭慢慢平静下来,乌衡终于得以脱身
  他是不想时亭松开自己的,如果时亭愿意,他能抱一辈子,但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果然,乌衡检查时亭的伤口,发现已经裂开了。
  时将军,我该说些什么好呢?乌衡又生气,又有点好笑。
  时亭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乖乖躺着,但不敢看乌衡,就侧头去看床幔上的缠枝花纹。
  看着我。乌衡温柔而强硬地将时亭的头摆正,逼他和自己对视,时将军,我还是那些话,我可以为你赴汤蹈水,在所不辞,但也请你有一丝求生的念头。
  时至今日,时亭怎么会不明白呢?
  这世间有那么多的山盟海誓,却都只是情到浓时的助兴蜜语,但偏偏有人说了就要做到,直到他的真心被你看到。
  好。
  时亭不再回避,认真地看着乌衡,笑了,阿柳,我饿了。
  乌衡已经太久没在时亭脸上看到这样无忧的笑,当即起身去唤吃食。
  满达等在门外,见乌衡好不容易踏出了门,赶紧凑上来,低声提醒:二殿下,眼下时将军虚弱,大楚又乱成了一锅粥,正是动手的好时候,其他将军也跟我说了好些次,让我问问你具体进攻时间。
  乌衡端着热腾腾的鸡汤百宝粥,却是释然一笑:时将军说什么时候动手,我们就什么时候动手。
  满达疑惑:我们对大楚动手,要时将军同意做什么?等会儿,二殿下,你不会是想
  好了,你再啰嗦,粥就凉了。
  乌衡打断满达,笑吟吟地哼着小曲儿去屋了,留可怜的满达一脸震惊的站在寒风里,喃喃道:爷是不是被夺舍了?
  乌衡进屋的时候,时亭正背对他卷缩在床头,一副不肯见人的模样,旁边是帕子和拔出来的惊鹤刀。
  一看到光亮如镜的惊鹤刀刀身,时亭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乎是冲过来将时亭揽进怀中。
  时亭顿时僵住,想要挣开乌衡,乌衡在避开他伤口的同时,将其死死按住。
  我是怪物!你放开我,不要过来!
  时亭惊慌得像只受伤的猫,双手严实地捂住自己的脸,他知道,此刻他的脸上一定布满了紫色的纹路,加上头发全白,人不人,鬼不鬼,谁见了都会害怕。
  虽然他知道,在他昏迷的时候乌衡已经看过了,但他并不想在自己清醒的时候,还让乌衡看到自己这一面。
  不是怪物。
  乌衡心疼又无奈地在时亭头顶落下一个吻,声音和梦境重叠在一起,你是我无法替代的珍宝。
  时亭心里一暖,好似漫天冰雪瞬间融化,激荡的心绪渐渐平复平稳下来。
  乌衡察觉到时亭的状态没那么紧绷了,继续道:你体内半生休有好转的迹象,迟早会彻底拔除,眼下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何况,我只希望你长命百岁,其他的都不重要,尤其是皮囊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
  听到这里,时亭已经彻底恢复平静,但他过不了自己那道坎,他并不想将自己不堪的一面给乌衡,而且他极少这样失态,还是在乌衡面前。
  一时间,时亭没有勇气再面对乌衡。
  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时亭抬手捏了捏乌衡的手,问道。
  乌衡纠结了下,还是答应了:好,但你要好好吃粥,好好休息。
  就给你一个时辰,好吗?
  时亭点头。
  乌衡将粥给时亭放下,退了出去。
  门关了,时亭小心回头,看到乌衡真的走了,才松了口气。
  鼻间被一股浓香吸引,他侧头看向那碗粥,认出是鸡汤百宝粥,他以前在北境生病的时候也吃到过,是乌衡做的,但他只吃到过一次,因为他当年就生过一次病,而他们相处的时间又太短。
  时亭端起粥,用勺子舀了一口吹凉,送进嘴里,然后发现自己竟然能尝到浓郁的味道了!
  他激动地尝了第二勺,第三勺,确认了这个事实,同时发现粥的味道本身就很清淡,并没有为了他尝到味道而刻意多方调料。
  时亭将粥吃得一口不剩,吃完后就像吃完一碗糖般,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愉快。
  他想,或许他体内的半生休真的能全部拔除,而不是乌衡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
  他又想,乌衡的情谊这辈子都还不完了,不,或许下辈子也还不完了。
  屋门外,乌衡其实并未离去,坐在台阶上守着,时刻注意里面动静。
  一刻钟后,门吱呀声开了,离约定的一个时辰还差很久。
  乌衡意外回头,刚好和走出来的时亭四目相对。
  时亭用面纱遮挡住下半张脸,满头白发用一根玉簪挽起,身上披着件青色大氅,只不过他如今的身形过于单薄,大氅因撑不起来而耷拉着。
  但到底是美人,纵然生病消瘦,也可窥见风姿。
  乌衡赶紧起身过来:外面冷,你身子刚好些,还是进去吧。
  时亭朝他微微一笑:在屋里待久了,很闷,我想出去走走。
  乌衡本来还打算强行将人抗回屋里,但时亭对他笑了,他只能妥协,无奈地将后背朝向时亭。
  时亭愣了下,明白过来,也不拒绝了,稍微小跳,趴上乌衡的背。
  小心碰到伤口。乌衡提醒。
  时亭认真反驳:我不是三岁小孩。
  乌衡笑:那是谁一醒来就让伤口撕裂了?
  时亭立马回忆起方才屋里的那遭温情,顿时羞赧不已:那我不要你背,我自己走。
  乌衡赶紧动作飞快地将人背好,长腿一迈往院子外走:这肯定不行,我的时将军。
  两人一路往北,直奔后院,其他人识趣地避开,连昨夜肆虐的风雪也消歇了,只落些棉絮似的小雪。
  到了后院,时亭一抬眼就看到一树又一树的梅花,在雪白的天地间红得夺目,美得惊心。
  好看吗?乌衡稳稳当当背着时亭,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脚印,不过没怎么打理和修剪过,毕竟这处小院不在帝都,而在陇西道偏远的山上。
  时亭舒服地趴在乌衡背上,闻言眨了下眼睛,道:你能在大楚找到落脚地方,让我安静养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我看这红梅并不需要修剪,自然生长果然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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