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苦难不是用来比较的。时亭靠近苏元鸣,注视着他满脸笑容间那双黯然的眼睛,道,帝都的人总说,你只是苏氏旁支的一个庶子,能被陛下看重带回京封王,不管将来能否继承大统,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但你自己会这么想吗?
苏元鸣反问:这难道不是真相吗?
不是。时亭毫不犹豫地否认,不管他们信不信,比起做宣王,你更情愿做隆州宁王府里的那个庶子。虽然无望继承王位,只能一辈子守在那个小院里,但有生母和浅儿在,有宁王和宁王妃在,他们比任何宝物都要珍贵。
都说后宅是非多,但曾经的宁王府却是难得的一团和气。
宁王和宁王妃是指腹为婚,成亲后也没什么太多感情,诞下嫡子就算完成任务,平日处得跟兄弟没两样。
后来宁王遇到苏元鸣的生母,与之相知相爱,宁王妃二话没说就帮宁王迎进了门,待她比亲姐妹还要宽厚。
尤其是苏元鸣和苏浅出生后,本就子嗣不多的宁王府热闹起来,一家六口过得更加和和美美。结果外人看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非要造一句宁王妃看似大度,实则暗算侧室的谣言。
等谣言传到宁王府,宁王妃一笑置之,并不在意,倒是苏元鸣生母格外过意不去,不停地跟外人解释。
当然,对方根本听不进去,或者说,他们并不在意真相。
最后,还是看似不大的苏元鸣上了心,带着大哥和浅儿把造谣的人毒打一顿,差点闹出人命,才吓得再没人乱说。
宁王府的光阴很慢,四季似乎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日子。
宁王府的光阴也很快,快到苏元鸣来不及长大,便在一场船难中同时失去了三位宁王府的长辈,还有陪他长大的大哥。
他从未料到,在自己被挑中做大楚继承人的那一刻,世人羡慕的荣光洒向了他,所有的阴谋诡计也涌向了他。
帝王宝座向来要用亲人的血铺路,这是帝都教他的第一个道理,代价是永远失去宁王府的亲人。
念昙。
许久,苏元鸣才开了口,在时亭的目光中褪下假笑,由衷道,全帝都也就只有你敢对我说这话了,毕竟宁王府这笔旧账,实在太乱了。
总会有路的。时亭抬手拍拍苏元鸣的肩膀,回忆道,这是北境兵变时,你将我从戈壁滩救回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正是因为这句话,那怕半生休让我差点沦为废人,我也咬牙走到了现在。
苏元鸣皱眉,问:你想劝我放下?
时亭直言:很多东西放不下,那就不要放下,但得放过自己。因为只有向前看,才能找出要走的路,才能做成一些事,比如我想守好大楚,比如你想保护浅儿。
还有你和归鸿。苏元鸣终于露出点笑意,道,不要低估你们在我这里的位置,好吗?
时亭也笑了,难得揶揄一句:那我们三同时落水,你救谁?
苏元鸣却不中招,反问:我,浅儿,归鸿,阿柳同时落水,你救谁?
两人相觑一眼,默契地跳过这个话头。
沉默了会儿,时亭先开了口:眼前西大营的事有了眉目,左右睡不着,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苏元鸣:虽然宋锦生前助纣为虐做了多少恶,但我还是想找到他们姐弟两的尸首,一起埋了。
时亭点头,带上青鸾卫随苏元鸣前往城南,连夜将二人尸首找到。
一个引以为傲的脸被砸烂,到死还紧紧攥着嫁衣。
一个十七岁却满头白头,死在寻找姐姐的路上。
时亭就着火把看了眼两人的坟,道:立个无名碑吧,总不能死后还不得安宁。
苏元鸣点头,目光久久注视着天边的残月。
走吧。待立好碑,时亭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看向苏元鸣。
苏元鸣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冷气,迷茫地看向时亭,问:念昙,你说我会重复郭磊和宋锦的命运吗?
怎么会这么想?没有人会重复别人的命运。时亭笑笑,南巡的事太多,你太累了,都变得多愁善感了,走,请你喝酒,醉一场便好了。
苏元鸣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道:那你得陪我喝。
时亭:没问题。
两人风似地回到青鸾卫衙门,时亭从后院搬来北辰藏的一坛好酒,揭开倒满。
舍命陪君子啊,时将军。苏元鸣端起酒先来了一碗,还是让你一碗吧,不然以你的酒量,怕是我还没醉,你已经倒了。
时亭却是微微一笑,道:不,我不会醉,但你马上就要倒了。
什么?苏元鸣正疑惑,很快大脑开始昏沉,睡意猛涨,顿时反应过来,无奈笑道,你怎么在我酒里放安神散?
兵不厌诈,还有,你该休息了。时亭说着让人扶苏元鸣下去。
很快,堂庑内恢复死寂,只有外面的蒙蒙细雨还在低语,缥缈而悠远。
时亭看着那坛酒,突然也有点想喝醉。
而且他很容易醉,比安神散还管用。
但他早已习惯了保持清醒,连睡觉也不会睡太深。
当然,除了在阿柳身边。
时亭抚摸着腰间荷包,那张诡异的青铜面具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如今,他和阿柳之间隔了很多事。
但此刻,他却只想和他见上一面,那怕只是静静坐在一起。
要不要现在去找他?
时亭认真思考,最后还是放弃,毕竟阿柳手臂有伤,还是多休息为好,不便打扰。
何况,阿柳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怕黑,得他陪着才能睡。
嗯突然觉得还是小时候好呢,时亭有点郁闷地想,想摸就摸,想抱就抱,除了偶尔耍小性子,平日里简直乖得不行,把他头发梳成小丫头也没关系。
一夜风雨。
翌日,王耀平安离京的消息递往琳琅斋。
一炷香后,老板竟亲自来了青鸾卫衙门,将一封密信交到时亭手上。
时亭看罢地址便将密信烧了,但没立即放老板走。
时将军可是还有旁的事?老板捋捋自己的羊角胡,不卑不亢道,如果是要问密信的内容,在下向将军保证,绝无偷看可能,毕竟这是琳琅斋的规矩。
时亭侧身望向他,抬手一指,道:你不是琳琅斋真正的老板。
老板袍袖里的手一顿,脸上神色不改,笑道:时将军说笑了,在下十年前就坐在琳琅斋里了,帝都的人都知道。
时亭不置可否,只道:下次见面,希望是你老板本人。
说罢,便抬手一挥,带着青鸾卫出发了。
老板看着时亭离开的背影,半眯了眸子,忍不住喃喃:像,真像。
与此同时,昭国园。
乌衡将自己的人皮面具展开看了又看,嫌弃道:看着跟活不过三天似的。
对面人哼笑一声,翻了个白眼:西戎二王子本就是个半截脖子埋了土的人,好吗?我这叫贴合实际,演得比你本人还好。
挺自信。乌衡将人皮面具丢给对面,吩咐道,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做的不要做,尤其是在江奉面前,他不是个善茬,和帝都那些真正的纨绔不同。
嘿嘿。对面人拿出特制的工具开始戴人皮面具,毫不留情地点出,你少装,你其实最想说的是让我少出现在时将军面前吧?啧啧啧,心眼子真小。
乌衡语气危险:如果你想死,可以试试,明年这个时候,我保证给你烧纸。
对面人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道:不了不了,比起牡丹花下死,我还是更喜欢荣华富贵一辈子。
也不要再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乌衡点点桌子,道,比如在青城倒栽进水田,还有被蛇吓得屁滚尿流什么的,我是让你装病秧子,不是装傻子,不需要本色出演。
面对威压,对面人只能捣蒜似的点头,心里却回忆着时亭的绝世风华,真心诚意地觉得自己兄弟配不上人家。
这时,阿蒙勒回来了,并带回一封密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