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这年的雪,比任何一年都要大。
平日只要半天的路程,时亭赶了一天一夜。
第23章 北境旧梦(八)
二十九的午后, 时亭终于踏进普瓦城的小院,然后在门槛上看到了男孩。
他似乎一直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只是默默坐在那里, 什么都没等。
院子里的其他孩子都重新有了家, 老嬷嬷也回家准备过年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冷清又死寂。
像座冰窖。
男孩死死看着突然出现的时亭。
大家都回家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合适。
时亭走过去,朝他伸手,笑道,不如跟我回家吧,以后每个年我们一起过。
男孩瞪大了眼睛,里面满是惊讶。
他没有立马回应, 像是在确定什么。
时亭温柔道:再犹豫,就赶不上过年了。
男孩的眼睫颤动了下, 终于有了动作,就像受过伤的小动物那样, 试探地将手轻轻搭在时亭掌心, 仰头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时亭反手紧紧握住男孩的手,将人一拽,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走了。时亭拉着男孩离开小院, 将人抚上马, 自己再脚蹬翻上去,又把身上厚实的披风往前拢,把单薄的小人儿抱起来。
他们在风雪又穿梭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大年三十的最后一个时辰回到镇远军大营。
公子你跑哪去了?快吓死我了。
等候多时的北辰跑过来帮忙牵马,走近才发现时亭怀里藏了个人, 可惜光线太暗看不清,但看那娇小的身量,应该是个姑娘!
高将军!北辰扯着嗓子喊道,公子带了心上人回来!
高戊闻言从里面赶出来,笑道:好小子,不开窍狗屁不通,一开窍就胡作非为,这大过年,你把人家姑娘掠回来干嘛?
曲丞相也想跟出来看热闹,但被里面某位又拉了回去。
时亭赶紧将男孩露出来,解释道:不是姑娘,是接他回来过年,以后每个年我都带他一起过。
高戊并没有被男孩一头的布带吓到,只是笑着将两人拽进军账,先是把身上的雪扫去,又命人端了驱寒的姜汤。
末了,时亭才发现崇合帝也在,赶紧拉着男孩行礼。
崇合帝摆摆手,笑道:偷偷来的,今天不做皇帝,只做曲丞相身边的一名小侍卫。
说着看向男孩,突然半眯了眼睛,道,我怎么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子莫名的熟悉感。
曲丞相推了下他肩膀,道:你对谁不眼熟?别吓到人家孩子了。
自此,没有人再问男孩的问题。
但时亭知道,陛下、老师、二伯父都是看在过年的份上,暂时不追问。
他回头看男孩,正好和那双充满忐忑的眼睛对视。
于是,他带着男孩给在场的三位长辈一一行了礼,道:这些天,我已经将他的身份查得明明白白,绝对可以留在军营。
我想把他留在身边,养他长大。
也是想将自己再养一遍。
屋里众人齐齐看着时亭,谁都没有先说话。
时亭也知道自己这次做事有些冲动,事先谁也没商量,不由心生担忧。
曲丞相率先笑出来声:好啊,自己才十六,就已经想着养孩子了,看来是真长大了。
崇合帝也道:可不是,大木头遇到了小木头,也算有缘。
高戊将一只黄灿灿的梨子递给男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时亭松了口气,知道他们这是答应了,当即又拉着男孩给三人磕了遍头。
怎么搞得跟拜堂似的。崇合帝嗤笑一声,道,你二伯父问你呢,他叫什么?
时亭一囧,小声道:他还没有名字。
崇合帝摇摇头,看向曲丞相:看你教的好学生。
曲丞相也笑了,道:那就现在取一个吧,总不能跟了你,连个名字也混不上。
时亭认真想了会儿,道:世间名贵花草很多,却大多娇贵难养,反倒是戈壁滩上的红柳让我偏爱,那怕身处恶劣的环境,依然坚韧不屈,赤红如火。
所以,便唤他阿柳吧。
时亭看向男孩,询问: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男孩与时亭四目相对,攥紧他的手。
时亭温柔道:不喜欢没关系,我还可以再想别的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手指沾酒在时亭面前的地上写道:
很喜欢。
时亭高兴地唤了声:阿柳。
阿柳点头应下,那双向来或空洞或忐忑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喜悦。
时亭发现,阿柳的眼睛其实黑白分明,很好看,尤其是笑的时候,清澈透亮,令人不禁想到江南诗人们争相赋诗的湖光山色。
账内其他人察觉到阿柳不会说话,默契地没有多问。
当钟罄敲响,众人在爆竹声和外面镇远军的欢呼声中,一起举起酒杯。
又是一年新。
时亭看着笑意盈盈的大家,低声问阿柳:朝朝暮暮若如此,还想死吗?
阿柳看了他一眼,用手指在面前的桌上写道:
还是想死。
时亭顿时收敛笑意,皱眉问:为什么?
是因为他不知道的过去,还是其他别的原因?
阿柳又写道:
骗你的。
时亭:调皮了啊。
阿柳扑向时亭,主动紧紧抱住他,并用毛茸茸的脑袋在时亭怀里蹭了下,小狗似的。
时亭无奈笑道:以后可不准再开这种玩笑了。
阿柳又不回应了,一副以后要他操透心的模样。
养孩子果然麻烦呢。
还好他不怕麻烦。
年关的镇远军总是格外热闹,三更天的时候外面还是一片喧闹,但时亭属实有些撑不住了,毕竟又是赶路又是守夜的。
好困。
他和阿柳靠在一起,在热热闹闹的年味里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炉里的炭火发出荜拨一声响,时亭悠悠醒了过来,却发现帐内空无一人,热闹也如潮退去,只有簌簌的落雪声。
他侧头望向外面,发现已经天光大亮。
二伯父和老师应该是去送陛下启程回京了,但阿柳去哪了?
他又掀开帘子出了军账,发现外面也没有一个人影。
镇远军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突然,时亭没来由地一阵心悸,恍然察觉到什么。
这是他的梦境!
这只是他的梦境!
二伯父和阿柳早就死在七年前的北境兵变中,一个尸骨不全,一个尸骨无存。
老师也在同一年去世,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们早就死了。
都死了!
时亭死死揪着心口,仓皇地周围寻找。
那怕是梦,他也想再见他们一遍!
就算是饮鸩止渴又怎样?
这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人人都为了遗憾舍生忘死,唯独他不能,他得活着,为大楚活着。
但在梦里,难道还要做那个冷面无情的时帅吗?
再见一面。
再见一面!
那怕是假的,那怕没有任何用!
念昙。
身后响起曲丞相的声音,时亭猛地回头,和老师时隔经年的眼睛相对,当即热泪盈眶。
时亭哭着跑向老师,但尽在方寸的地方怎么也到达不了。
曲丞相只是孑然站在漫天的风雪里,静静看着他。
他想要叫老师,却是满口的血腥气,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师,老师,老师!
风雪越来越大,直到将曲丞相淹没其中,时亭也没跑过去。
紧接着,一阵大风突然刮起来,周围的风雪肆意狂舞。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扭曲,面目全非。
视线再次清晰时,时亭又看到了定沽关的尸山血海。
他跑过去,想要从里面找到二伯父。
但他很快发现,每一具尸首都没有脸。
那就都埋起来,都埋起来。
时亭又开始分不清梦境现实,开始麻木地用手在地上挖坑。
他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
但他感觉到了钻心的折磨,犹如刀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