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啪……一声脆响过后,殿内死寂。
慕怀钦偏着头,用指腹擦去嘴角血丝,一时竟忘了痛,倒是恍然想起,萧彻这巴掌原来还是那么熟练。
萧彻看着自己发麻的掌心,胸口堵得说不出话,他背过身,挥了挥手:“带下去,禁足三个月,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
侍卫上前,慕怀钦却挺直了脊背走出去,那背影,比进来时更冷,更硬。
御案上的奏折被扫落一地。萧彻撑着额头,殿内烛火通明,映着他一夜未眠的憔悴。
陈公端来一碗汤,“陛下,凝神汤,喝了早点歇下吧,明日还要早朝。”
萧彻叹了口气,这一夜,他不知自己叹了多少气,好像把这辈子的气都呼了出去,他把碗推去了一边,有气无力道:“朕没胃口,不想喝。”
他看了看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陈公,不自觉地问道:“陈公,你说,朕做错了吗?”
陈公一愣,委婉地笑道:“陛下,老奴见识短浅,朝堂上的事,老奴不敢多嘴,不过陛下总是这么不吃不喝,可叫万民担忧,陛下若是心中烦闷,老奴讲个笑话给陛下解闷如何?”
萧彻突然提起了兴趣,陈公跟他这么多年,还没听过他说过什么故事,他仰去椅塌,“说来听听。”
陈公躬着身子,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纹,慢声细语地开了口:
“陛下恕罪,这算不得什么正经笑话,只是老奴家乡的一桩旧闻。说我们村里有户人家,有个半大的小子,淘气得紧,整日就想着去村口那条车马来往的大道上玩耍。他爹娘怕他被车马撞了,是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那孩子性子犟,越是拦着,他越是想去。”
萧彻靠在椅榻上,眼帘微阖,似是随意听着。
“有一天,那孩子又瞅准机会要往大道上跑。他爹这回是真急红了眼,追上去,一把将他拽回来,情急之下,抄起顶门的棍子,竟……竟生生把那孩子的腿给打断了。”
萧彻原本放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陈公的声音依旧平稳,“孩子自然是去不成大道了,躺在床上哭嚎了几天几夜。他爹守在一旁,也跟着掉眼泪。村里人都说,这当爹的心太狠,手段也太毒。可那汉子抹着泪对邻里说:‘俺晓得俺狠心,可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啊!断了腿,他至少还能活着,俺养他一辈子!要是让车马撞死了,那就啥都没了!’”
故事讲完了,殿内一时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萧彻先是怔了怔,随即像是被那荒谬的逻辑戳中,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很轻,而后愈发控制不住,肩膀都微微颤动,“蠢货……当真是……一个蠢货……”
他边笑边摇头,可笑着笑着,那声音便突兀地戛然而止,脸上的肌肉仿佛瞬间凝固,嘴角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殿内烛火通明,映出他墨黑色阴沉沉的瞳孔,他极慢地转头看去陈公,陈公正垂首静立,神情多少有些不自在。
死一般的寂静在殿中蔓延。
萧彻暗嗤:这老太监,在这点朕呢?说朕同那蠢爹一个样!
萧彻有点不服气,但又仔细想了想,确实一样。
那人已是一只被困住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若是再被折断翅膀,连飞都剥夺了,未免……是有些残忍。
罢了!
“陈公,你明天去礼部传话,就说……册封仪式暂停,拖后再议。”他挥挥手,“退下吧,朕累了。”
陈公心里一块石头可下落了地,忙不迭称“是”退了出去。
殿外月色凄清,长廊下的阴影浓重如墨,他反手掩上殿门,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久,察觉殿内没了动静,这才扶着廊柱,长长地舒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这口气还未喘匀,一抬头,冷不丁瞥见不远处的廊柱后,一道黑影极快地缩了回去,再仔细看又不见了。
他头皮一麻,连忙提起手里的灯笼,“谁!谁在那里?是人是鬼?”
“干…干爹。”
陈公老眼昏花,看了好半天,这才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小唐?”
第105章 金钥匙被顾佟看到了
缩在阴影里的唐宁上前了几步, 一股刺鼻的酒气,混合着不常换洗衣物的酸味传来过来。
陈公皱着眉头问道:“又去喝酒了?”
唐宁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那一身灰仆仆太监长衫, 袖口都磨出了毛糙的白边,他扯动嘴角, 挤出一个惯常讨好的笑, 那笑容僵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没……没喝多。”
陈公重重的叹了口, “这么晚了, 你来朝阳宫做什么?”
“我……我……”唐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说道:“我听说慕大人今天挨了打, 我是想来问问您, 陛下会不会真的要册封……”
“嘘!”陈公忙不迭回头望了殿门一眼,见四周无人, 便冲着唐宁甩了衣袖, 默默朝值房走去。唐宁会意, 连忙跟上,直到周围灯火都暗了下来,陈公才停下脚步。
“圣心难测。”陈公缓缓开口, “但今夜, 总算有了一丝转机。”
唐宁眼睛一亮:“干爹的意思是?”
陈公沉吟片刻, 道:“陛下已下旨, 册封之礼暂停,拖后再议。”
“只是暂停?那慕大人会不会……”
“你啊!心思能不能多放在自己身上。”陈公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看看自己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一点不长记性!”
唐宁垂下眼帘, 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短促到几乎看不见的笑,“我都已经这样了,人和鬼还有什么区别?”
陈公望着他,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一下,他伸出手,想拂去唐宁肩上的灰尘,可手伸到一半,却停滞在半空,缓慢地又垂落回去,仿佛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安抚,都觉得不合时宜了。
“罢了。”他道:“你放心,慕大人不会有事的,他性子刚烈,如今只是在气头上,不会真的生出乱子来,而且册封一事不过是一个幌子,有些事陛下不能明说,有些台阶,需要有人去递,你明日一早,去一趟娇鸾殿,就说是奉咱家的命,去瞧瞧殿里的用度可有短缺,炭火可还足备。”
唐宁立刻明白了干爹的心思,所谓查看用度是假,借机传递消息,让慕大人放心才是真。
“儿子明白了。”
唐宁拱手,随后转身离去。
陈公望着他的背影,不觉摇了摇头,心中暗叹:“这些孩子,以后的路怎么走,全凭自己的造化了。”
次日一早,唐宁便前往了娇鸾殿。
娇鸾殿还似以往那般华贵,他一踏进便感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慕怀钦今早去了藏书阁还未回来,他刚向宫人表明来意,便听见内室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与唐宁撞个正着。
“怎么回事?”唐宁拉住他。
“小主子的金钥匙不见了!这会儿正哭得厉害,谁也劝不住……”
唐宁心下一动,安抚道:“别急,我去看看。”
内室里,两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趴在榻上,两只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宫人们围在一旁,手足无措。
唐宁放缓了脚步,目光细细扫过地面、榻边、妆台角落,他久在宫中,深知这些犄角旮旮旯旯最是能藏匿小物件。终于,在床榻与墙壁的缝隙阴影里,他瞥见了一丝微弱的金光。
“小主子,您看,是这个吗?”唐宁蹲下身,将钥匙平摊在掌心,递到慕慈眼前,慕慈红着鼻头,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看到失而复得的钥匙,一把抓过来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了点头,“是这个,就是这个!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他带着浓重的鼻音,扭头瞪向身旁的小胖,“都怪小胖,非要看我的宝贝!险些弄丢了。”
小胖蹭了蹭鼻涕,撅着嘴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是那个顾大人要看的,再说,谁让你不收好了?”
“就怪你,就怪你,人家给了你一盒芝麻糖,你就把我的宝贝漏了出去!”
小胖不服:“芝麻糖你不也吃了吗?还吃的可香了,你怎么不说?”
慕慈小脸气得通红,“我那是看着大胜叔的面子,才给他看的!”
两个小豆丁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不停。唐宁用帕子轻轻擦了擦慕慈哭得脏兮兮的小脸,“小主子,既然找到了就别吵了。母亲留下的遗物,以后莫要再轻易示人,要好生看管才是。”
慕慈点点头,嗯了一声,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衣衫陈旧却眉目清秀的太监。“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唐宁。”
“唐宁?”慕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就是唐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