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陈公从锦盒里呈上诏书,皇帝挥手,“陈公……你退下,命所有人不得打扰。”
  陈公看了陛下一眼,他伺候在陛下身边多年,陛下那一颗仁慈的心无刻不在,他懂陛下的心思,知道的多了,无疑是场灾难。
  他默默退下。
  皇帝扒着床沿,将诏书颤抖地递入慕啸天手中,“慕老将军,朕命你带兵杀了沈氏一族,务必要将新帝平安登基,这是朕的遗愿,也是朕的江山,看护好他,让他平平安安的。”
  慕啸天打开诏书,顿时僵住脸色:“陛下!这诏书……”
  他跪地:“陛下,何故要另立新君?”
  皇帝虚弱地依在床榻之上,“太子彻,生性好战,好大喜功,大梁若交于他手,必将不国,何况其母纯妃……”皇帝话顿了顿,“……他非我皇族正统,朕死后……”
  皇帝眼里蒙上一层盈盈雾水,脑海里都是萧彻年幼的模样,调皮捣蛋,不乖巧也不听话,却总倚偎在自己的怀里瓮声瓮气地唤着他:“爹爹,别打别打。”
  他嘴唇颤抖着,一字字地哽咽道:“此子……入太子陵……同朕随葬……”
  寒风吹开了窗,房檐残雪夹着凛冽的冷气汇入床底,扑在萧彻惨白的脸上,化成一颗颗泪水,滚烫、汹涌,每一滴都灼着他的心尖。
  父皇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随葬……父皇要我……随葬。”
  打湿的睫毛下透出微弱的光,在他难忘的记忆里,父皇曾握着他的手,在灯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下“山河万里”,那双温热的大手,曾解下带着体温的大氅,亲手裹紧他单薄肩膀,那个曾经力排众议,也要将他抱上龙椅的父皇……
  此刻,竟要将他钉入棺椁,成一具随葬枯骨……
  他用手臂捂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强烈的窒息侵蚀着他整个神经,恍惚间一切来的那么不真实。
  这一刻,萧彻终于懂了,父皇的那一记耳光不是惩罚,而是判决,他的性命,早和母妃一样被父皇亲手赐死了。
  在皇陵里,他可以继续做太子,作父皇永远的太子……
  .
  “你知道吗?我每天都活在活葬里。”
  “我该恨你吗?”
  “谁能告诉我,我该不该恨你……”
  清风拂过,烛火不断摇曳,慕怀钦还在睡着,萧彻坐在床边,俯身下去,轻轻拂去他紧皱的双眉。
  “如果你不是那个继承皇位的人该多好,清明也不会为了你,代你去了……一切都是原本该有的样子。”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这日风和日丽。
  也是与西周约好一同狩猎的日子。
  慕怀钦早早就起来收拾着,不知萧彻开了哪门子的天恩,居然解了他禁足,脚铐也卸下了,还叫陈公亲自送来了一把虎弦弓。
  慕怀钦了解萧彻爱面子,是叫他在狩猎场上好好表现,他也确实准备拿下头筹,但不是为了萧彻,而是为了大梁,为了父兄,为了小唐。
  他必须重新振作起来。
  他看清了沈仲的阴谋,沈仲一直就想他死,只是碍于陛下,不好亲自动手,便恶毒地在背后操纵一切。
  竹林里,那么静。
  慕怀钦对着竹林深深一叩,“二哥,各位慕家军的将士,我慕怀钦发誓,一定会回砍下沈仲的人头,来亲自祭奠你们!”
  ——
  慕怀钦提着弓,一走到长廊就停下了脚步,偏过头朝朝阳宫方向张望了一番,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守夜的太监在门外打着哈气。
  萧彻该是还没起。
  他本该随萧彻一同出行,但不想一早便要面对对方那张阴鸷的脸,影响心情,所以决定,独自一人前往了宫门。
  来到宫门前,大大小小的车马已经排成了队伍,随行的人员不少。
  他找去陛下的车辇,站在车后等待着。
  等了许久,只见禁卫军来回肃肃而行,却始终不见陛下前来的身影。
  睡过头了?
  应该不会,萧彻对这类事一向比较上心,而且陈公也会提醒,可再过一个时辰就快到晌午了。
  他有些烦闷,四处张望着,无意中瞥见西周武士正抬着两个箱子往马车上搬,那箱子上还网着马鞍水壶之类的,抬着看似轻巧,实则沉甸甸的,不像装着什么简单的随行物品。
  慕怀钦心说奇怪:这些个西周武士不跟着西周王,怎么反倒混迹在大梁的队伍里?
  他招手,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躬身道:“大人?”
  “那几个西周人怎么会在队伍里?”慕怀钦问道。
  小太监:“大人有所不知,那些都是其木格小公主的身边的侍卫,公主本来要一起随行的,后来说身体不适又不去了,便让这些武士把狩猎用的东西带给西周王。”
  “不去了?”慕怀钦疑惑,这场比试可是她张罗的,说不去就不去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到底是孩子心性,可看着那些个箱子,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小太监拱手退下,慕怀钦准备要上前查看一番,忽然,眼尾的余光瞥见那归队的太监,毫无顾忌地扇了一人耳光,被打的人踉跄两步险些被打倒,他也没反抗,随后畏畏缩缩地又躲回太监的队列里。
  慕怀钦忽然眼眶发酸,那人迈着很小很小的碎步,跟随队伍从身旁擦过,却一直低着头,似乎那张脸被人认出是一种耻辱,但慕怀钦还是将人认了出来。
  相遇相知相许,岁月的陪伴,那身影已经牢牢记在心里。
  唐宁……
  他忍住眼泪,目光一直追随唐宁离去的身影,很想将人一把抱住,像以前一样摸摸柔软的头发,但他没那个勇气去面对。
  陈公说唐宁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能活着已是皇恩浩荡,慕怀钦明白,陈公这么说是不想让他太自责。
  可扪心自问,他有为唐宁考虑过失败的后果吗?
  他没有,他心里只有想着尽快见到父兄,根本没有考虑唐宁的安危。
  盲目的自信,又过度的自私,才会令唐宁落得如今这副田地,是他害了唐宁,也负了他一腔深情。
  风轻轻吹,将远去的人影吹得愈发模糊,一切结束了,再也回不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慕怀钦呆滞地站在车马后,目光一直盯着脚下的一群小蚂蚁。原来蚂蚁犯了错也会被判刑,会被五马分尸。
  蚂蚁尚且如此,可为什么他这种罪无可恕之人,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直到号声响起,宫门外传来了阵阵的马蹄声,慕怀钦才回过神来。远远瞭望过去,一队骑兵正挥舞长鞭纵马而来。
  慕怀钦很远就看到了萧彻的身影,他策马行驶在队伍的最前端,一袭帝王骑装,风驰电掣纵横在天地之间,黑色披风在身后猎猎飞扬。
  再见萧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默默摸着怀里的玉蝉,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将它捡回来,像是可笑地要挽回些什么,可他们之间除了深深的恨与怨,还能留下些什么?也只有一块坚硬的石头躺在心口前,捂着一颗冷却的心。
  一声长嘶,萧彻僵住马绳伫立在了宫门前。
  众人见帝王归来,纷纷叩首跪拜。
  帝王将一切视若无睹,也没回应一声,翻身就下了马后,更不顾及帝王身份,只急于将马上的全无病给抱下来。
  慕怀钦跪在地上,心中不禁冷笑,这般恩爱,不知还将他困在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男子入宫为妃,本就不合常理,更有损皇家声誉,陛下却一意孤行下了一道荒缪的圣旨,引来不少大臣上折劝诫,更有甚者朝堂之上公然反对。
  而此刻这般行径,定会惹来非议。
  跪在地上的臣子,一些了解陛下性子的不动声色,另一些敢怒不敢言,可偏偏就有那么几个出了名的直臣,非要说上几句不中听的,扫了他的兴。
  萧彻倒也没怪罪,就简单回了句:“朕知道了。”
  随后就牵着全无病走去了辇御,将他塞进了车中后,不经意间瞥见了慕怀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在了他身旁。
  再仔细一瞧,那人一身骑装倒是利落,可背后却只带了一只普通的弓。
  ……这是将皇帝所赐之物根本没放在眼里。
  萧彻随即沉声一句:“你若是敢败了,朕就剥了你的皮。”
  慕怀钦明白对方什么意思,他满不在乎道:“那就剥好了,臣正好皮痒,就怕陛下一直迟迟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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