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只可惜他太倔,怎么都要选你。封衍,你何德何能,让他饱受毒酒攻心,七窍流血之苦。”
  封衍的手轻颤,攥着念珠的指节蓦然收紧,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话,“陛下在报复臣。”
  “砰——”御案上的茶盏骤然砸碎在地。
  建宁帝神色不明,似怒非怒地看了封衍一眼,冷笑道:“当年在诏狱里你一样有选择,是你贪生怕死,苟且度日。说到底,你都是为了你自己,是你舍不得这人世富贵,贪恋权势,走到今时今日,皆是你咎由自取。”
  “若没有你,江扶舟是天子近臣,声势烜赫,满京城的人谁敢欺他。可他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一纸赐婚,让他饱受骂名,天下士坛写尽了道德文章斥责他狂悖作乱,清贵的太子余党亦戳着他脊梁骨唾骂。更不用说父母亲族如何悔恨,江怀瑾连家门都不让他进。”
  往事的镜面就此戳破,仿若都有了不吐不快的痛快,利刀寒剑也都往彼此的痛楚捅去。
  “陛下当年应许赐婚一事,难道全是积玉所求,没有半分私心吗?血洗太子党,诛杀亲子,煌煌史册,天下悠悠众口难堵。陛下何尝不是用积玉作筏,将其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替你挡尽天下非议。”
  封衍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宁遥清忽然觉得自己的脖颈冰冷刺骨,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建宁帝性情阴厉,换若旁人这般说,早就被拖下去斩了。
  建宁帝靠在椅背上,冷笑,“你若是不要命了,大可找个没人的地吊死。”
  “朕在报复你?江扶舟何尝不是在报复朕?朕把他当亲生子疼,当年他想要什么没有,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他都有了,偏偏冒天下大不违,逆道而行。”
  封衍缓缓阖上眼帘,再睁开时眼底已然红了一片,四肢百骸的血液倒流,喉腔堵着心间涌上来的气血,烧热滚烫,滔天的悔恨和痛楚像是一把利剑,刺穿了他五年来自顾自的欺瞒。
  他原以为只是阴差阳错,积玉万念俱灰,饮毒酒自尽,若他再快些,思虑再周全些,或许能护住他,却不料当年的事根本就是无解的死局。
  一步步推演,他们最后走向了阴阳两隔的终局,他不敢再去回想,积玉死前听到他另娶时该是何等哀痛,建宁帝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让积玉活。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封衍勉强站直身来,垂落了幽冷的眸光,僵直的躯体仿若失了魂魄,拂袖转身而走。
  殿门大开,瑟冷的秋雨扑面而来,瓢泼大雨自天际而泄,雨帘似纱幕朦胧。
  封衍遥遥看向了巍峨的宫阙,朱紫的宫墙,抬手别过青越想要为他撑在头顶的伞,只身走入滂沱的大雨中。
  冰冷指节松开的一瞬,忽而天地乱雨中多了几声滚珠落地的声响。
  “啪嗒——”
  一百零八颗念珠串骤然松开,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
  建宁四年,那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光透光黄铜琉璃瓦洒落进了殿宇内的金砖上,似珠光宝玉,让人晃了眼。
  面色苍白,孱弱的江扶舟被内侍搀扶着带到了殿内,看着窗外这样好的日头,他疲累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欢喜,随后又想起了许多事,眸色又渐渐暗淡了下去。
  他撕裂的指节又渗出血来,干涩的唇泛白,温养心脉的药似是不管用,呼吸间肺腑发痛,他剧烈咳嗽了几声,看到内侍担忧的神情,他抿唇扯出一个笑来,“无事。”
  建宁帝背手而立,站在了窗旁,背影萧萧肃肃,只是背脊伛偻些,鬓边银发添了几分苍老。
  他不看江扶舟,几乎是背对着江扶舟说出了那番谋反大罪的话来。
  而后建宁帝突然问他,听不出半分情绪,“积玉,今时今日,你可曾后悔?”
  江扶舟俯身跪下,朝建宁帝的方向恭敬地叩首,轻声道:“臣不曾后悔,前尘往事如烟,若再问当年的江扶舟,臣还是会这样选。”
  建宁帝的身形定住,良久,才抬起手来,内侍送来了红木都承盘上的毒酒,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江扶舟的面前。
  江扶舟慢慢起身,曲腿靠在了殿内的金柱边,拿过了那一壶酒,指节轻颤,渗血的皮肉扎眼,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微顿的瞬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往事,定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建宁帝不忍看,强撑的身体扶住栏杆,浑浊的眸光落在了窗外明媚的日光里,眼底冰冷一片。
  江扶舟咂摸了两下,忽而笑了,“老头,你不地道,当年塞外苦寒,我腰间一壶云火烧可是好酒,我藏了好久,没喝一口都给你了。”
  此时此刻,江扶舟忽而生出些死生不畏的胆气来,却又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疼,嘴角压抑不住的鲜血流出,他脸色惨白,身躯不断发颤。
  轰然的一声宫殿门打开了。
  恍惚间,他抬起眼皮来,看到了推门而入的一袭红衣,已经分辨不出是眼角的泪还是幻觉,一颗心疯狂地绞痛,像是撕成了千万的碎片,零落地再也拼不起来。
  封衍朝他飞快走过来,而后猛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手不住去擦他嘴角的血,“积玉……”
  江扶舟眼睛已经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太清了,身体犹如遭受千刀万剐,却还是强撑着身子,用力抓住他红衣的一角,
  “呦,新郎官来了……”
  “封衍你怎么……怎么厚此薄彼……这样好看的婚服……”
  颠三倒四的没有逻辑,封衍却听懂了他说什么,发痛的眼眸欲裂,似乎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可江扶舟却再也听不到了,他眼中轰然没有了色彩,还是拼尽全力攥紧封衍的透着凉意的衣襟。
  江扶舟苦笑一声,手指慢慢松开,骤然向后跌去,跌入了封衍的怀中,最后的最后,只听他道:
  “偏我来时不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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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唐·李商隐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是汉语谚语。
  第75章
  秋夜温凉, 窗外竹叶在斜风细雨中簌簌而响,寒蝉凄切,风声呜咽,映衬着孤悬天幕的皎月越发清冷。飞檐落雨如帘, 细密的雨珠在凄清的夜色里暗淡似尘, 没入青石层阶。
  屋内零星的烛火微微擦亮, 瑟冷的寒风吹得素白灯罩晃响,疏牖在嘎吱声中被风猛地吹开,封衍蓦然抬眼看向壁墙上横斜的竹影, 萧萧索索,杂乱无章。
  他坐在红木嵌螺繥云石扶椅上, 书案上摆放了几个檀木箱匣, 零零散散打开, 摊开的几张信纸单薄,被翠玉麒麟镇纸压着。
  青染轻扣门扉, 道了声苏先生到了,听到里间两声敲桌案的声响, 他眉心微拧,继而推开门去,又转头向苏学勤道:“苏先生,殿下这几日忧思困扰,寝食难安, 劳你多担待。”
  苏学勤一路穿过游廊画栋, 衣衫因凝重的秋雨落了些湿意,手指冻得僵直,他望向了小院,身形略顿了一下。
  他来王府有几年了, 知道这是靖远侯江扶舟的故居,平日里划为了禁地,不许闲人往来,就连屋舍内的洒扫之事都是封衍亲力亲为。早闻封衍前日从宫中回来后便心绪不佳,淋过雨后断断续续发起热来,政务不理,琐事不管,今日冒着雨又来到了此处,看来是心事重重。
  堪堪迈步走进了屋内,苏学勤就被冻得浑身一哆嗦,转头一看才发现窗户洞开,刺骨的风吹得四扇楠木刻丝屏风都透着几分寒气。
  他垂下头来,“参见殿下,不知殿下所召何事?”
  封衍衣衫单薄,嗓音沙哑,带了些枯朽的病气,“本王今日偶想起往日积玉写的信,有些许不明之处,还望先生指教。”
  苏学勤微楞,前几年他给封衍也看过些江扶舟写的书信和笔记,但都是零碎的一些现代符号和字样,不成文,可见江怀瑾当年教江扶舟的时候只是当成一件趣事来玩,并没有深入。
  他想不明白的是,封衍看过那么多遍江扶舟的字迹,还有什么是他没问过的,亦或是……封衍从前不敢再看,一直封存着没打开,不知是何契机,他今日再次拆开了尘封已久的书信。
  思及此,苏学勤的脚步沉重了几分,稍上了几个台阶,走到了封衍的身旁,目光放在了素白纸笺上,引入眼帘的是几个数字。
  他的眸光刹那间有些复杂,在脑中略思索一二,才缓缓道:“回禀殿下,此是以数代字法,不为寻常所见。”
  “八三七,意为别生气,零六五则是原谅我。”
  封衍骤然掀起眼帘,指尖倏而扣紧了几案,呼吸急促了几分,似是一刹那间心绪剧烈起伏,“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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