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靠近书案的书页被窗外的冷风吹过了几页,发出沙沙簌簌的声响, 徐方谨抬眼看去, 只见日色昏沉, 铅灰色的流云在天际游走,神色放空了些,直到封竹西起身去将灌进凉风的窗关上, 他才晃过神来,揉捏了一下发痛的眉心。
  封竹西坐了一日, 骨头都僵直了, 他点亮了书案旁的灯盏, 倏的一下屋内便明亮了几分,照得徐方谨脸上愈发疲惫的倦容。
  雍王殒殁的消息翌日就传得沸沸扬扬, 伴随之天下大白的是雍王的累累罪行,御史弹劾, 朝中热议。宫中传来消息,皇太后卧病在床,建宁帝前往侍疾而不得见。
  沉闷焦灼的气氛同样弥散在河南灾区,鼎沸的舆情难压。民怨之下,齐王奉圣谕, 持金牌令箭在河南现身, 同封竹西等人全权处置此事。于是兵分两路,封竹西和徐方谨继续安稳灾情,而齐王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查处此地贪腐枉法情事, 一时声名远扬,驰誉朝野。
  一来二去,他们就又在河南呆了一个月,直到八月末才返回京都。而封竹西前几日还未回到府邸,在入城的官道上被就锦衣卫的人拦下,让他先行入宫复旨,与之同来的还有齐王。许是关涉天家密事,建宁帝又患了风寒,便只召见了两位宗室在殿内密谈。
  封竹西回到府中的时候眉眼耷丧,徐方谨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雍王一事上出的差池让建宁帝心生不悦,若非后来河南灾情和贪腐的事处理妥当,他们就不只是被训一顿那么简单了。
  这几日,封竹西和徐方谨还要埋头写河南一行的述职奏疏呈递御前,归置好各种文书和账册,提交大理寺和都察院审查入案,个中事宜纷繁复杂,他们几乎就没停下来过,在书案前坐了好几日。
  封竹西见他神思不属,便开口问他:“慕怀,你在想什么?”
  徐方谨提起茶壶往杯中倒了两杯热茶,热烟缭绕,模糊了面容,他将一杯放在了封竹西面前,“我在想被压下来的苏家。”
  听到这话,封竹西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不得不说,素清秋这一棋走得好,先是踢了几个替死鬼出来,再大张旗鼓地捐了一百万两给河南灾情。且苏家之事关涉到驸马和长公主,雍王和永王世子的事才过去多久,若是再掀起风波,天家颜面也挂不住。”
  徐方谨从案上抽出了一张纸来,挪到了封竹西面前,“这是王大人和驸马先前在河南查到苏家的证据,我在河南的时候顺着这条线去查,发现江礼致当年的运粮与苏家也有关联。”
  封竹西眸中略过了几分诧异,继而接过那张纸,凝神认真看了一遍,“素清秋这一次能脱身想必也有朝中人的手笔,若是再往下查,或许能查到点什么。”
  稍稍顿了一下,封竹西才犹豫着开口,“慕怀,此事要身涉险地,你交给我,就不要插手了,我去同四叔说。”
  他还没说出口的是他回京后想去看江礼致,但封衍不允,还让他专心进学务业,不要掺和到这摊浑水里,思来想去,他觉得徐方谨孤身一人,无权无势,牵扯进来就更加难以脱身了。
  徐方谨微怔,垂眸看向了案桌上的白玉镇纸,应了声好,这些时日心潮起伏不定,没有一刻停歇下来,他总是在思索和揣度往日的事,思虑多了,头脑都发热胀痛。
  “嘎吱——”
  郑墨言推门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大包甜香的炒板栗,他咔嚓两下就剥开了皮,往嘴里塞了两个烫板栗,走到书案面前,又递给了他们两人几个板栗。
  他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我刚从外头回来,回到刚好遇到管家,就替他来请你们来去用膳了。”
  封竹西慢悠悠掰开一个烫板栗,“你肯定还问管家今天有什么菜。”
  郑墨言坐在椅子上,“这不是国子监的饭食比不上延平郡王府嘛,慕怀也在这,我就跟过来了。毕竟这外头可危险着,有我跟着,总归好些。”
  徐方谨抬笔的动作顿了一下,“这几日京都里有什么新鲜事?”
  “我听陆大人说,今年的京察让吏部和内阁吵得不可开交,还有御史多番挑刺,陛下到现在还没拿定主持京察的京官。这不外面茶楼里走动的人都变多了。”
  徐方谨知道今年是京察之年,每逢京察,九月份科道官就会建言纳策,提示考察将近。京察六年一次,每一次京察京都里都暗流涌动,风波不断,毕竟这关系到官员的升迁、留任和罢黜。
  而今年格外特殊,这两年朝里发生的事情不少,每个案子都牵扯不少京官,浙江杀妻案里三法司的官员多受责难,科举舞弊案中礼部也折了不少人。加之这几月内阁变动较大,金知贤和谢道南都盯着首辅位,贺逢年刚从西南立功回来,风头正盛,而顾慎之作为王士净的学生入了阁,其脾性刚正耿介与其师不相上下。
  内阁如此,就不用说往下的六部九卿诸位京官了,每逢京察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造谣诽谤、结党营私、互相攻讦都是常事,故而每年这个主持京察和辅察官员的选用格外重要。
  内阁首辅赵景文接连告病请辞,纵使陛下强留,今明年或许就会退下去。这样一来,首辅之位备受瞩目,金知贤和谢道南门生深耕朝廷多年,门生故吏众多,本次京察就尤为关键,也关系到陛下的圣心所在。
  徐方谨却思虑地更多,此次京察或许是个良机,风波一起,当年的许多事便有迹可循,背后之人或许会露出马脚来。
  “——扑通”
  温热的茶水溅到了徐方谨指尖上,他低头看才发现自己把刚剥完的板栗扔了茶杯中,抬头一看才发现郑墨言和封竹西正在笑他。
  “慕怀,你这几日怎么老走神?”封竹西无奈失笑。
  郑墨言倒是又剥了一个板栗搁在他手心里,忍俊不禁道:“慕怀别想着那个了,这个给你。”
  徐方谨缓下心神来,几人说笑了几句后才起身一同去用膳。
  ***
  飞鸿阁内,简知许正在和沉思的徐方谨对弈,两人在手谈的时候将这几个月的事情又重新捋了一遍,所以棋下得格外慢,一来一回就到了黄昏。
  听到江礼致的消息,简知许执棋的手一松,啪嗒一下黑棋就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现在子衿还在怀王府,积玉,你是怎么想的?”
  徐方谨捻着棋子,微蹙眉心,“他若是跟着我,我未必藏得住他,背后之人杀了封铭,或许也会对子衿动手。现在他在怀王府至少能保住命。”
  “积玉,你对这位故人有何头绪?”简知许捡起棋子后搁在手心里,抬眼问他。
  徐方谨这一个月多来总是在想这件事,思绪纷杂紊乱,苦笑道,“你说是江扶舟的故人还是徐方谨的故人?我现在还不知道这背后之人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一步步引着我来京城,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目前我手头上的证据和线索太少了,还是得继续查。”
  落了一颗白棋,徐方谨眸光稍定,掀起眼帘来,忽而问:“谢将时是不是近日要回京了。”
  “不错,本来前几个月要回的,但是北境遇敌袭,就搁浅了个把月,算算日子,这个月就到了吧。你莫不是怀疑他?”
  徐方谨摇了摇头,沉声道:“不会,谢将时不是这样的人,也不屑用这样的手段。当年若没有他前来驰援,还不知有多少边民百姓罹难。当年的许多事都有疑点,军情传递、押粮官,还有那封亲笔书信。”
  “江家满门遭难,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在河南赈灾的时候,我手上经手了许多账册,很多事我只是随手一记,连起来就发现不对劲之处。”
  站起身来,徐方谨取了纸笔,抬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出来,递给了简知许,“明衡,你替我查一下这几人,查查看他们的背景,有些人可能尚在北境,有些或许已经调到了别处。我现在不能见谢将时,你若见到了,可暗中打听一番。”
  简知许看过一眼之后就立刻拿烛火烧掉了答应了下来。
  随后他看向了眼底疲惫的徐方谨,就知他这些时日奔波劳累,思虑深重,肯定没怎么歇息过,不由得叹了口气,“积玉,你别绷得那么紧,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再忧虑只会伤身。”
  闻言,徐方谨缓缓靠在了椅背上,倦怠的眼皮耷拉下来,“不知为何,这个故人总让我有种不知名的恐惧,他像是有一双看透我的眼睛,知晓我想要什么,背地里操控许多事,而我对他一无所知。”
  简知许抿唇,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屋外有几声蛙叫传来,他惊了一下,那是手下人的暗语,他立刻起身推开窗来,便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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