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封竹西的脸色已经无法用惊骇来形容了,他飞速借了一匹锦衣卫的马,一把将徐方谨拉上马来,然后扬鞭策马迅速赶向了长安右门,他拿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
  沿途已经戒严,在街道口只能下马,封竹西和徐方谨飞跑而来,拿着令牌一路穿行,十几步之外,他们倏而顿住了脚步。
  只见登闻鼓下,赫然躺着一具尸身,鲜血飞溅在鼓架上,赤/裸的身体在光下一览无遗。
  因此事突发且影响重大,锦衣卫和刑部给事中都没敢挪动尸身,仍由其在天光下曝晒。
  见封竹西和徐方谨硬要闯过来,锦衣卫立刻上前阻拦。
  “起开!”
  封竹西不管不顾地嘶吼了一声,目光如寒霜利刃扫来,气势逼人,直逼着面前的人被迫让出了路来。
  “小郡王,你不能……”
  徐方谨手指发颤,俯下身来,心骤然像是被利剑刺穿,“幼平……”
  封竹西猛地跌坐在地,哆哆嗦嗦地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了孔图南的身上,双眼通红地抱住了孔图南的尸身,拼命用手去堵他脖颈上很深的一个刀口,汩汩的鲜血流在他的衣裳上,格外刺眼。
  他声音打颤,“幼平,幼平你别吓我……太医呢,叫太医来!”
  刑部给事中擦过额角的汗,上前两步,不忍道:“小郡王,他已经死了。”
  封竹西立刻扯过尸身旁的信折,不顾他的阻拦强行打开来看,他喃喃出声,“士以死明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揭科举舞弊情事……”
  一旁的徐方谨猛地抬起头来,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飞快移身去看,看到了那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铁林,狎玩幼儿,私阉娈童,罪大恶极……”
  不过一瞬之间,徐方谨将往日的事都思过了一遍,如果连幼平都牵扯到科举舞弊中来,他有何冤屈要申……
  ——三年前有个会试考生叫虞惊弦,风流才俊,才华横溢,参加了当年的科举,结果童试、乡试、会试都是头名。
  ——“陛下勃然大怒,斥责了那年科举会试的主考官和同考官,也将虞惊弦发配充军。”
  ——“刘妃有意谋正宫,和我定下巧计关。狸猫剥皮太子换,火烧冷宫我为先。”
  ——“凤歌笑孔丘,虞惊弦算是一个狂妄之人”
  ——“不过我同虞惊弦没有什么交集,我脾性古怪,独来独往,他这般众星拱月,不会识我。”
  ——“我与虞兄是同乡,听闻他遭此一难,心有不忍,我这里有些钱银,烦你转交给她。”
  ——“我替虞兄谢过慕怀。”
  重重一锤砸落在心上,徐方谨俯下的身躯陡然跌地,眼眶涩苦不堪,滚落的热泪滴在了手背上,眼前的模糊间让他看不清孔图南的遗容。
  “我们没能还你公道,要你这般……这般…”
  再多的话哽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了,余音散落在风中里,滚落了一地的尘迹。
  封竹西僵硬地抬起头来看徐方谨,瞳孔空洞无神,刺眼的鲜血在天光下倒映在他眼中。
  飞檐高楼,宁遥清背手而立,遥遥的目光看向了巍峨的宫墙,脸色清隽冷淡,风起后他轻咳了两声,身后的成实忙递了个暖手炉给他。
  看到此情此景,成实于心不忍,“先生,你既帮他掩盖行踪,又不制止他自戕呢?”
  宁遥清垂眸,指尖落在了手炉滚烫的热意上,“他心存死志,死前要闹得轰轰烈烈,才不算枉死。”
  在幽暗的房舍里,宁遥清第一次见到孔图南。
  衣衫几经浆洗缝补,散落的额发掩盖不掉脸上的几道凌乱的疤痕,实在让他联想不到当年风流肆意的虞惊弦。
  也没想到,东厂费大劲要找的人就藏在国子监里,几年前更名改姓,就此隐没埋伏。
  孔图南背脊挺直,拱手作揖,神色整肃严谨,两炷香的功夫就言简意赅地将科举舞弊的事和盘托出,递上来的证据也都让宁遥清一一过目。
  宁遥清沏了一壶茶,淡淡问他,“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
  “我并无把握,但我觉得宁公公是好人,也看不惯王铁林的所作所为。建宁三年,王铁林命人掳掠并阉割了苗族幼童一千三百余人,选秀美者入宫。在他手底下狎玩至死的娈童不计其数。宫门掌管内库的内侍一向有坐办索贿之举,累及毁家遭难的无辜百姓不可胜计,求告无门。”
  宁遥清掀起眼帘,“鲜少有人觉得我是好人。”
  他将茶盏放了下来,“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既然已经成为了孔图南,何必在意前尘旧事,科举舞弊牵扯甚广,独你一人不过蚍蜉撼树。且凭借你的才识胆力,科考及第,进入官场,不愁没有锦绣前程。”
  孔图南缓缓解下了衣裳,宁遥清面色变了,“你……”
  “幼平他年少因长相被迫阉割偷送进了宫,进献给了王铁林,后来历经千辛万苦逃了出来,还意外救了永王世子,得以进入府学就读。”
  “三年前,我被身怀科举舞弊的罪证而被东厂的人追杀,是幼平他救了我,但也因此受了重伤……在此之前,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他将往事向我道明,生死之恩,我不能苟活负他。”
  “且王铁林杀了我母亲,寡母何辜,若不尽力报仇,来日九泉之下我亦无言面见。”
  宁遥清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尽我所能,余下的事情便听天由命。”
  孔图南俯身跪下,恭敬地叩首,“多谢公公相助。”
  城墙之上,旌旗飘扬。
  宁遥清耳畔吹过风的低吟,他伸出手去,轻声道:“起风了,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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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九万抟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风尘。——《及第后作》唐袁皓
  第55章
  宁遥白亲自到登闻鼓下命人抬走了孔图南。风乍起飘扬, 长街上红绸花瓣零落,徒留下了一地的空寂。
  徐方谨撑着墙扶着艰难地站起,神情不属,一步步拖着脚步往前走, 紧紧握着手上残留的血迹。
  封竹西一袭衣袍都是渐渐干枯的血迹, 他整个人还没缓过来, 浑身的筋骨都是僵硬的,他再抬眼时忽闻马蹄声,只见徐方谨飞身而起, 跨上锦衣卫的马,在空旷的街道上如星驰电走。
  “慕怀!”封竹西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也顾不得什么了, 迅速也牵过一匹马来, 跃身而起,追了上去。
  “大人!”一旁的锦衣卫突遭此变, 立刻转头看向了宁遥白。
  宁遥白抬起手,止住了属下接下来要说的话, 幽深的目光落在了渐渐无影的两人身上, “那人便是跟在小郡王身旁的徐方谨?”
  属下应了声是,“秦王之前也对他礼遇有加,后来卷入了荥阳矿场一案中,袁故知入宫述职的时候还提过他。”
  宁遥白若有所思, 手指触上冰冷的剑柄,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回去让人查查。”
  天高路远,快马一路飞驰,阵阵马蹄声扬起飞尘。
  官道上两马并行, 封竹西紧紧抓着缰绳,风冷刮面,细密的雨丝扑来,他的心随着眼前远山的起伏而骤起骤落。
  眼见着天阴沉沉暗了下来,身旁的徐方谨饶是不觉,一口气骑马从京都奔向了城外,直到拐到了紫竹林,封竹西才惊觉这是往镜台山去的路。
  “慕怀,你慢些。”
  封竹西手指被风雨冻得发麻,酸麻的指尖仍用力拉着绳,努力追上徐方谨的脚步,但他太快,在驰道如流光,全部的心神顾在了奔走之上。
  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到了菩提寺,徐方谨翻山下马,头也不回地就往桃花林的方向飞跑过去。
  身后追赶着的封竹西抬头看了看天际的雨势,借过僧尼的油纸伞后继续跟了上去,大风扬起了他染血的衣袖,冷雨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雨渐渐大了起来,封竹西着急地拿着伞追上去,不解地喊道:“慕怀,你到底要去哪里?”
  这么跑了一路,心一直在剧烈跳着,腿脚酸软,但看到人越跑越远了,封竹西咬紧牙关,大踏步顺着方向跑去,在桃花林一侧挡雨的长廊里定住了脚步。
  只见徐方谨头也不顾地冲进细密的雨帘里,在一棵桃花树下停了下来,然后徒手去扒着树旁的土。
  封竹西手里拿着伞,见他的动作后,快步走到墙角下,一把提起了沾着泥土的铁锹,也跟着走进了桃花林,在徐方谨的身旁站好,脚步一深踏入了泥里,他哈出一口热气来,“慕怀,我来帮你。”
  一铁锹直接铲开了树根旁的一捧土,封竹西将伞扔在一旁,跟徐方谨一同埋头苦挖,风雨袭来,两人手冻得僵冷屈直艰难,眼睫上不住滴落雨珠,身上的衣裳很快就湿了,顺着雨往下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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