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李铭凑过来,压低声音对司淮霖说:“霖姐,你看叙哥和文文,多好啊。当年咱们在操场上看叙哥训练,文文偷偷送水,谁能想到真有今天。”
  左叶也插嘴:“就是,那时候还赌他俩能不能成呢。唉,还是青春好啊,啥都敢想。”
  他们的对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关于操场、关于晚自习、关于篝火晚会、关于乐队排练的碎片,汹涌而至。司淮霖甚至能闻到当年海风的味道,听到悸满羽在舞台上空灵的歌声,感受到那个顶楼小家里,柠檬糖的甜和吉他的暖。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人。
  悸满羽似乎也有所感应,微微偏过头。
  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在喧闹的祝福声中,再次短暂地交汇。
  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时光沉淀后的复杂情绪。有对过往的怀念,有对现实的无力,有无法言说的痛楚,还有……那一丝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磨灭的、名为“爱”的底色。
  悸满羽率先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舞台,放在膝盖上的手,却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司淮霖也收回了视线,端起面前的酒杯,将杯中微涩的香槟一饮而尽。
  酒精滑过喉咙,却无法温暖那颗在青春回忆与现实鸿沟之间,反复撕扯、冰冷刺骨的心。
  这场婚礼,是别人青春的圆满句点。
  却成了她们,又一次直面破碎与失去的开始。
  群青色的旧梦,在海风中徐徐展开,美好得让人想落泪。
  而梦醒时分,她们依旧站在彼岸,遥望着对方,中间隔着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整整一个青春。
  第104章 旧巷、迟吻与反向的归途
  婚礼的喧嚣如同涨潮后又迅速退去的海水,留下满目狼藉的彩带、逐渐冷却的食物香气,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属于幸福的微尘。酒店门口灯火通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最后的拥抱和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下次再聚”的承诺。笑声、叮嘱声、引擎发动声,编织成一片热闹而又即将散场的背景音。
  司淮霖独自站在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像一株与光隔绝的植物。墨镜早已摘下,露出一双过分清醒、却也过分空洞的眼睛。她看着许薇烊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雀鸟,依旧紧紧拉着悸满羽的手,喋喋不休地说着闺蜜间的体己话。不远处,刘文被周叙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脸上那种毫无阴霾的幸福光彩,刺得司淮霖眼睛生疼。
  那片圆满和喧嚣,如同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玻璃,将她牢牢地隔绝在外。她的世界,只剩下阴影、寂静,和那个站在光晕边缘、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夜色里的单薄身影。
  悸满羽微微低着头,侧脸在酒店门口的灯光下勾勒出柔和的弧度,显得异常温顺安静。她偶尔轻轻点头,回应着许薇烊的话,嘴角维持着一抹浅淡的、无可挑剔的礼貌笑意。可司淮霖看得分明,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像一层精心涂抹的、易碎的釉质,覆盖着其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疏离。
  人群如同退潮般渐渐稀疏。悸满羽轻轻挣脱了许薇烊的手,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被夜风揉碎,听不真切。然后,她转过身,拢了拢单薄的针织开衫,朝着与大部分人流相反的方向,独自一人,踏入了栎海港被海风浸润的、熟悉的夜色之中。
  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藕荷色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海面上最后一抹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霞光,脆弱得让人心慌。
  司淮霖的心脏像是被那抹渐行渐远的颜色狠狠揪住,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理智的弦在瞬间绷断,所有的权衡、所有的克制都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碾碎。她的脚步已经先于意识迈了出去,踩在微凉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悸满羽。”
  她的声音在相对寂静的街道上响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无法控制的沙哑和颤抖,像琴弦即将崩断前的哀鸣。
  前面那个身影应声顿住,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地转过身来。昏黄的路灯光线如同舞台追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穿越了十年的光阴与半年的刻意疏离,依旧清澈得像栎海港未被污染的海水,此刻却盛满了复杂得令人心碎的情绪——有微讶,有挣扎,有一闪而过的痛楚,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认命的平静。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司淮霖,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审判。
  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穿梭在两人之间,吹动了司淮霖额前的碎发,也拂起了悸满羽耳畔柔软的发丝。沉默在夜色里疯狂滋长,沉重得仿佛能压垮呼吸。
  司淮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努力地想找回平日里那种游刃有余的、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语调,却发现徒劳无功。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粗粝的痛感:“……要不要……陪我回老小区看一眼?”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攒勇气,目光掠过悸满羽,投向远处更深的黑暗,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去,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什么的东西:“阿婆……前年冬天,睡梦里走的,很安详。听说那边……快要拆了。推土机……下个月就进场。”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两人共同的心湖上,漾开无声的涟漪。
  悸满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幅度轻微得像是被风吹动。她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青灰色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就在司淮霖几乎要被这沉默逼得窒息,以为会听到拒绝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湮灭在风里的回应:
  “好。”
  没有疑问,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仿佛这只是无数次放学回家路上,一次寻常的邀约。
  两人不再交谈,默契地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既能感受到彼此存在又无法触及的距离,默不作声地朝着那个承载了她们整个青春重量、如今却行将就木的老旧小区走去。
  街道在两旁无声地后退。那家曾经卖着廉价柠檬糖、承载了无数甜涩回忆的小卖部居然还在,只是橱窗里塞满了花花绿绿、包装炫目的新式零食,再也找不到那种用简单玻璃纸包裹、酸倒牙的旧时滋味。路过曾经灯火通明、歌声喧嚣的“拾光”酒吧,那里如今大门紧锁,冰冷的卷闸门上贴着刺眼的“店面转让”白纸,曾经绚烂的霓虹招牌只剩下歪斜的、黑洞洞的骨架,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巨兽的残骸。
  一切都面目全非。
  阿婆带着她的慈祥去了另一个世界,“拾光”熄灭了它最后的灯火,连她们曾经蜗居、相互取暖的顶楼巢穴,也即将在钢铁巨兽的轰鸣中化为齑粉,被更新的、与她们无关的建筑所取代。
  为什么……为什么物质世界的一切都在无情地流转变迁,唯有那些鲜活的、带着体温和心跳的记忆,那些混合着海风、吉他声、柠檬糖味道和彼此呼吸的感觉,却像被施了咒语,牢牢地钉死在时光的原地,清晰得纤毫毕现,顽固得……让人绝望?
  走到那条熟悉的、仿佛能通向过去的巷子口时,司淮霖猛地停下了脚步。巷子深处一片漆黑,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只有尽头一盏苟延残喘的路灯,拼尽最后力气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两侧斑驳剥落的墙皮。
  “你看……”司淮霖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口响起,带着一种被现实磨损后的、深可见骨的苍凉,“‘拾光’……没了。奇鸢的网吧,也早就在北京开得风生水起。阿婆走了……连这里,我们最后一点念想……也快被抹平了。”
  她倏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身旁始终沉默的悸满羽脸上,眼底是再也无法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痛楚和迷茫,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所有东西都在变!都在消失!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只有那些记忆!那些感觉!怎么就是忘不掉?!怎么也……他妈的变不了?!”
  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哭腔吼出来的,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彻底分崩离析。
  悸满羽抬起头,目光越过司淮霖激动得微微发抖的肩膀,投向那条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的巷子,眼神悠远而哀戚。她没有看司淮霖,只是轻轻地、仿佛梦呓般地说道,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可能是因为……那是十七岁吧。”
  “十七岁住进心里的人……大概……是会被带进棺材里的。”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洞悉宿命后的、令人心碎的平静。可这平静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司淮霖心湖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毁灭性的惊涛骇浪。
  带进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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