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七年。
科学说,人体细胞会新陈代谢,每三个月会替换一次,随着旧细胞的死去,新细胞诞生。将一身细胞全部换掉,历时七年。也就是说,在生理上,我们每七年就是另外一个人。忘记一个人,七年就够了。
可她们,一个在舞台上用震耳欲聋的音浪试图淹没回忆,一个在咨询室里用无止境的工作麻痹感知,都不约而同地、倔强地、甚至带着点自虐般地,撑过了两个七年。
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足够一座城市翻天覆地,足够一个行业几度兴衰,足够让青涩褪尽,让伤痕结痂,也让某些深埋的情感,在岁月的沉淀下,发酵出更加复杂难言的味道。
司淮霖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微微颤抖。口罩隔绝了大部分表情,但那双露出的浅褐色眼眸,此刻却像骤然掀起风暴的海面,震惊、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漫长时光和无数深夜独自咀嚼的委屈与愤怒,在其中激烈地冲撞、翻涌。她死死地盯着沙发上那个身影,仿佛要将这十年的空白一眼望穿。
是她。
真的是她。
比记忆里更瘦,脸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份沉静的韵致,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清澈温柔,或带着怯懦依赖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里面映出的,是她全副武装、狼狈闯入的倒影,以及一种……她读不懂的,混杂着震惊、痛楚和某种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
她怎么会在这里?在粟医生的诊室?她们认识?这十年她去了哪里?过得好吗?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那个吻……算什么?无数的问题像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灼烧、奔突,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禁锢。
尤其是那个“为什么不告而别”。这十个字,像一根最深最毒的刺,扎在她心底十年,每每在夜深人静、卸下所有舞台光环时,就尖锐地刺痛她,提醒着她那段被彻底抛弃、在背叛和泥泞中独自挣扎的岁月。她曾无数次在脑海里模拟过质问的场景,想象着对方或愧疚、或无奈、或冷漠的回答。
此刻,人就在眼前。
质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那汹涌的情绪即将决堤的刹那,悸满羽先一步有了动作。
她似乎被司淮霖眼中那过于激烈的风暴惊到,下意识地微微向后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带着防御性质的动作,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司淮霖鼓胀的情绪气球。紧接着,悸满羽垂下眼睫,避开了她那几乎要吃人般的视线,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膝盖上的风衣布料,指节同样用力到发白。
她这个回避的、仿佛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姿态,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水,兜头浇在了司淮霖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
她在害怕?还是在……愧疚?
司淮霖喉咙滚动了一下,那已经到了嘴边的、带着戾气的质问,竟硬生生地卡住了。她看着悸满羽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比十年前更加单薄的身形,一种迟来的、不合时宜的担忧,混杂着巨大的心痛,猛地攫住了她。
这十年,她似乎……也过得并不好。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司淮霖的心脏。愤怒依旧在燃烧,却仿佛被一层冰冷的悲伤覆盖。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她自己,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仅仅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几乎是同时,悸满羽也抬起了头。她似乎也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微微翕动,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欲言又止的痛苦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哀伤。她看着司淮霖,看着她在口罩和帽檐遮掩下依旧清晰可见的疲惫轮廓,看着她扶在门框上微微颤抖的手,想到她独自在娱乐圈那个大染缸里打拼,想到她可能承受的非议和压力,想到她此刻出现在心理诊室……一股强烈的酸楚和自责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窒息。
她想问:“你生病了?严重吗?” 想问:“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更想说的是:“对不起……”
可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太苍白,根本无法承载这十年的重量和当年那场身不由己的离别背后的残酷。
就在两人目光再次胶着,情绪的弦绷紧到极致,某个问题或某句压抑了十年的话即将冲破桎梏的临界点时——
“哎呀,满羽,等久了吧?楼下人还挺多……”
诊室的门被从外面更大力度地推开,粟梓意拎着两个外卖纸袋,笑着走了进来。她的声音轻松而熟稔,瞬间打破了室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无声的弦。
粟梓意的出现,像一道强光,骤然照射进这个秘密的、充满压抑重逢的空间。司淮霖和悸满羽都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回过神来,几乎同时移开了对视的目光,一种近乎本能的掩饰迅速覆盖了刚才外露的情绪。
司淮霖迅速站直了身体,收敛了眼中所有的波澜,重新变回那个疏离、难以接近的 j-s。她压低帽檐,侧过身,为粟梓意让开通道,仿佛只是一个恰好站在门口的、普通的、不愿被打扰的病人。
而悸满羽也几乎是瞬间调整了呼吸,松开了攥紧的手,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对着粟梓意的、略显僵硬但还算自然的微笑:“没事,学姐,我也刚休息了一会儿。”
粟梓意这才注意到诊室里还有一个人。她看着全副武装、气质冷峻的司淮霖,愣了一下,随即职业素养让她立刻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自己的病人,而且似乎很注重隐私。
“这位是……?”粟梓意看向司淮霖,语气温和专业。
司淮霖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j。预约了下午。”她报的是预约时用的化名。
“哦,j小姐是吧?”粟梓意想起来了,这位是团队提前打过招呼、需要特别注意隐私的病人,“预约时间是两点,您来得真早。请先在候诊区稍坐片刻,我这边有点事,很快就好。”她礼貌地示意。
司淮霖点了点头,没有再看悸满羽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转身,径直走出了诊室,并顺手轻轻带上了门。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咔哒。”
门关上的轻响,像是一个休止符,将门内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诊室内,悸满羽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离去时带起的、冰冷而决绝的气流。她强撑的笑容瞬间垮塌,身体脱力般靠回沙发背,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抬手按住了胸口,脸色更加苍白。
粟梓意将外卖放在桌上,关切地走过来:“满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心脏又不舒服了?”
“没……没事,”悸满羽勉强摇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可能……有点累。”
诊室外,司淮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帽檐下的双眼紧闭,口罩剧烈地起伏着。刚才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此刻如同反噬的潮水,更加凶猛地冲击着她。她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得太厉害。
十年。
她们用沉默和各自的方式,守住了那个所谓的“七年定律”的谎言。
一个在舞台上嘶吼,试图用声音盖过心底的荒芜。
一个在诊室里倾听,试图用治愈他人来填补自身的空洞。
都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麻木。
直到这不期而至的重逢,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尘封十年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门。
才发现,里面藏着的,不是遗忘的尘埃。
而是历经十年风霜,依旧鲜活、依旧疼痛、依旧无解的爱与憾。
粟梓意看着悸满羽明显不对劲的状态,又联想到刚才那个气质特殊的病人,心里隐约划过一丝疑惑,但并未深究。她叹了口气,将温水递到悸满羽手中:
“先喝点水,休息一下。不管发生了什么,身体最重要。”
悸满羽接过水杯,指尖冰凉。
是啊,身体最重要。
可她的心,在刚才那短暂的、无声的对峙和仓促的逃离中,仿佛又被撕开了一道新的、鲜血淋漓的口子。
而门外的司淮霖,缓缓睁开眼,看着医院走廊尽头窗外的春日晴空,只觉得一片冰冷的灰暗。
重逢,比不重逢,更残忍。
第90章 十年
诊室的门,像一道骤然落下的闸门,将方才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重逢瞬间,强行封锁在内。然而,那瞬间引爆的情感海啸,其狂暴的余波,却如同无形的冲击,狠狠撞在门内外两人的灵魂上,留下久久无法平息的震荡与剧痛。
门内,粟梓意看着悸满羽血色尽失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中的疑虑更深。她扶着悸满羽重新坐下,将温水强硬地塞进她冰凉到几乎僵直的手指间。
“满羽,看着我。”粟梓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你认识她,对不对?不仅仅是‘见过’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