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铭被两人联手怼得毫无脾气,举手投降:“得得得,我错了,我这就滚去学习!”他把笔记还给悸满羽,溜回座位前还对悸满羽做了个无奈的鬼脸。
  司淮霖和许薇烊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没有恶意,只有同学间熟悉的调侃和轻松。
  悸满羽看着这一幕,看着司淮霖脸上那鲜活而真实的笑意,看着她与同学自然流畅的互动,完全不是她最初以为的那种冷漠。这个叫司淮霖的女孩,像海,表面可能风平浪静,内里却藏着涌动的活力与棱角分明的礁石,会在不经意间,为她在意的领域泛起波澜。
  她安静地坐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角落里,听着身边的嬉笑,闻着空气中混杂的雨水、粉笔灰、以及许薇烊身上淡淡的甜香,还有……司淮霖那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属于阳光和自由的气息。那颗一直紧绷而冰冷的心,似乎找到了一小块可以暂时歇脚的、未被海水浸没的沙地。
  第4章 暮色迷途
  午后的英语课,像是被栎海港特有的潮湿温热浸泡过,空气里浮动着懒洋洋的困意,连窗外偶尔掠过的海鸥身影都显得慢了几分。
  阳光透过沾着灰尘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斜斜的、被窗格分割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起舞。英语老师周女士是一位声音柔和、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女教师,正不疾不徐地讲解着定语从句,语调平缓得像一首催眠曲,每一个单词都仿佛带着让人眼皮发沉的魔力。
  悸满羽坐得笔直,纤细的指尖握着笔,努力在笔记本上留下工整的痕迹。她需要专注,需要将思绪牢牢钉在这些陌生的语法结构上,才能暂时忽略胸口那熟悉的、如同被温水浸透的海绵轻轻压迫着的憋闷感。然而,窗外隐约传来的海浪低吟、渔船偶尔的汽笛,以及体内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时不时传来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早搏,还是让她的精神线绳偶尔松弛,思绪飘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无边无际的海。
  她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瞥向身旁。
  司淮霖依旧塞着一只耳机,白色的细线从耳廓垂落,蜿蜒没入校服领口。另一只耳朵露在外面,耳廓的形状干净利落。她一只手随意地撑着下巴,视线落在英语书上,另一只手的指尖则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书页边缘轻轻敲击,节奏时快时慢,像是在应和着某种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来自耳机内部的鼓点或旋律。她那本边角有些卷起的化学选修题集被妥帖地收在抽屉里,此刻倒是一副勉强给英语老师面子的、半专心听讲的模样。
  前座的许薇烊偶尔会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飞快地回过头来,对悸满羽眨眨她那标志性的大杏仁眼,长而翘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着“好—无—聊—”,然后又迅速转回去,拿起印着卡通图案的荧光笔,在课本上划下重点。语文课代表的职业素养,在这种理科班的英语课上,依然倔强地维持着。
  教室的后排区域,则是另一番景象,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胖哥,胖哥!还有存货没?顶不住了,这从句绕得我头晕眼花,感觉灵魂都要出窍了。”一个压低了却依旧难掩焦躁的声音传来,是那个被叫做“飞神”的李铭。他半个身子都快探到同桌那边去了,体育生的长手长脚在狭小的座位间显得有些委屈。
  他的同桌赵范,一个脸圆圆的、体型微胖的男生,此刻正像一只谨慎的仓鼠,偷偷从书包夹层里摸出一包独立包装的葱香小饼干。他动作敏捷地撕开包装,迅速塞给李铭一块,自己嘴里也同步塞了一块,一边鼓着腮帮子咀嚼,一边含糊地嘟囔,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紧张:“铭哥,你小点声……最后一包了,我这‘课堂吃播’再开下去,老班下次就不是请喝茶,得请我吃‘竹笋炒肉’了。” 他圆乎乎的脸上表情丰富,带着点天然的憨厚和极易被威胁的胆小。
  李铭接过饼干,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像是完成了某种能量补充仪式,满足地吁了口气:“活过来了!谢了胖哥,你这比三合一速溶咖啡管用十倍!”
  坐在李铭前面的左叶闻声转过头来。他戴着黑框眼镜,个子在男生里确实不算高,脸上带着惯有的、属于“游戏高手”的促狭笑容,推了推眼镜:“得了吧飞神,你那是饿的吗?你那是看英语字母跟看摩斯密码似的,大脑直接启动休眠模式。上次月考咱俩赌的,赌注是什么来着?谁分低谁叫爹?哎,我这记性,最近打游戏太多,有点不好使了。”他故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眼神里的揶揄毫不掩饰。
  “左叶你个‘大佐’!少在那儿阴阳怪气!”李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又赶紧压低声音,“下次!下次月考!我绝对超你十分!叫你嚣张!”
  “十分?”左叶嗤笑一声,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光,“你先把主谓宾和定状补的位置搞搞清楚再说大话吧。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你准备什么时候履行赌约?我可等着呢。”他说完,也不等李铭反驳,利落地转了回去,手指立刻在桌洞下飞快地按动起来,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又在与他手机里的游戏世界奋战。
  而坐在左叶斜后方的杨吴,人称“凯爹”,似乎完全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正低着头,用笔在一张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似乎是某个游戏英雄的技能连招顺序,表情专注又带着点抽象的兴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英语老师周女士似乎对后排这片“活力四射”的区域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扶了扶眼镜,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平静地扫过那片区域,并没有刻意点名。然而,那无形的威压还是让窃窃私语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顽固的海风声。
  悸满羽静静地听着,看着。这个名为高二六班的集体,和她以前待过的任何重点班都不一样。这里没有那种被升学率压得喘不过气的、近乎凝滞的紧张感,也没有人人自危、埋头苦读的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粗糙的、鲜活的、甚至有些野蛮生长的生命力。他们会在枯燥的课堂上寻找自己的乐趣,会为了零食进行“地下交易”,会毫不留情地互相调侃拆台,也会在触及底线时默契地一致对外,或在老师目光扫来时瞬间集体装出乖巧的模样。就像一片未经修剪的野草地,品种杂乱,高矮不一,却都拼命地向着阳光伸展,充满了蓬勃的、喧闹的生机。这生机过于旺盛,甚至让她这颗习惯了安静和疏离的心,有些微微的不适应,却又奇异地被吸引。
  当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般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尖锐响起时,一天的校园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如同炸开的锅。收拾书包的哐当声,约着去球场争夺最后一点夕阳的呼喊声,讨论晚上去谁家一起抄(“借鉴”)作业的窃窃私语声,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青春的洪流,汹涌地冲向教室门口。
  许薇烊一边灵巧地将她那头微卷的长发重新梳理了一下,用一个漂亮的发圈束好,一边对悸满羽说:“满羽,明天见哦!记住啦,要是12班那群不长眼的再找你麻烦,一定告诉我!看我不念得他们怀疑人生!”她挥了挥小拳头,身上那股清甜的果香随着动作淡淡散开。
  “嗯,明天见,薇薇姐。谢谢你。”悸满羽点了点头,对于这份过于热情却真诚的维护,她仍在慢慢适应。
  她看着同学们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教室里很快变得空荡而安静,只剩下歪斜的桌椅和满地的纸屑。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却也更衬得她形单影只。她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拖延。
  姑姑早上送她来时,确实随口说过,放学让她自己回去,还叮嘱她“这么大个人了,该记得路了”。可早上坐在姑父那辆破旧摩托车后座上,浓烈刺鼻的汽油味混杂着海风的腥咸,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眼花。加上初来乍到的全然陌生感,以及身体深处不断传来的、提醒她与常人不同的微弱警报,她根本无暇,也无力去分辨那些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纵横交错的巷口。她只模糊记得摩托车似乎颠簸着拐过了几个弯,穿过了一条人声鼎沸、充斥着鱼腥味和讨价还价声的早市,然后……记忆就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
  她抱着显得有些沉重的书包,独自一人踱步到校门口。夕阳正在迅速下沉,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绚烂又即将逝去的橘红与紫灰。海风变得大了些,带来了更浓郁的、属于大海的咸腥气息,也带来了远处归港渔船的汽笛长鸣。学生们像归巢的鸟儿,欢快地、熟稔地散入小镇那些如同迷宫般的街巷,人影迅速变得稀疏,喧闹声也渐次远去,最终只剩下风吹动地上落叶的沙沙声。
  悸满羽站在原地,望着眼前几条通向未知方向的、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的小路,一种熟悉的、冰冷彻骨的无助感,如同涨潮的海水般,一点点漫上心头,淹没了四肢百骸。就像半个月前,被父母亲手“放置”在栎海港这个陌生的“原点”时一样,她再次迷失了方向,成为了一个坐标不明的点。姑姑此刻大概正在家里,围着她那个读小学三年级、备受宠爱的亲生儿子转悠,操心着他的吃喝作业,自然不会有丝毫闲暇,想起她这个“外人”是否认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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