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母亲听我说起要跟舅舅一起去见吐罗公主,眉宇间瞬间凝起一丝担忧,眼神里满是放不下的牵挂。我见状,立刻凑上前,把头轻轻靠在她肩头,嬉皮笑脸地撒娇:“娘,您还信不过舅舅吗?有他在旁边护着我,别说只是见个吐罗公主,就算是遇上十头吐罗的狼,也近不了我的身呀!”
  母亲抬手轻轻抚着我的发丝,手指带着熟悉的暖意,目光爱怜地望着我,沉默了半晌,她缓缓开口道,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感慨:“你长大了,心里有了自己的主张,也该去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到了第二天的掌灯时分,我正陪着母亲说话,舅舅派了人来通知我,说是明天一大早就要动身,前去和见吐罗国的来使。
  母亲闻言,当即起身去了内室,亲手为我挑了一套素雅的月白衣裙。衣裙领口绣着细碎的银线兰草,既不失端庄,又不显张扬。她细细为我叠好放在床头,又反复嘱咐:“明日见的是外邦来使,言行举止需得体些。今夜早些安歇,养足精神,才好应对。”
  我点头应下,可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夜色渐深,屋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虫鸣,心事却如潮水般一波波涌上心头,搅得人不得安宁。
  尤其想到蓝飞雨,眼眶便忍不住发热,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怕夜半哭声惊动旁人,我只好紧紧咬住被角,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被巾与睡枕,心里满是牵挂与怅然,不知她此刻在前线是否安好,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刚要坠入梦乡,门外就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侍女温软的声音:“郡主,天快亮了,婢子能进来伺候您梳洗吗?”
  我猛地回神,连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指尖下意识揉了揉泛红发肿的眼尾——昨夜哭了半宿,眼底的红痕怕是藏不住。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残存的怅然,沉声应道:“进来吧。”
  此刻的我,不能再是那个为思念哭哭啼啼的闺阁女子,而是要陪着舅舅去见吐罗使者的赵郡主。
  按照舅舅的安排,我们于卯时三刻准时动身。
  马车并未如我预想中那般,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随行的只有数十名精锐亲卫,个个身形挺拔、神色肃然,大哥哥并没有调动大军压境,想来,是把兵力暗藏在了沿途暗处,既不张扬,又能确保万无一失。
  舅舅今日也换下了往日素净的便袍,身着一袭暗紫色锦袍,衣襟袖口绣着暗金云纹,腰间束着玉带,虽无甲胄在身,那份久居上位的贵气与久经沙场的威严,却依旧扑面而来,令人不敢随意逼视。他安坐于马车之内,手中竟还握着个暖手炉,神情闲适得仿佛只是要去郊外赏雪散心,而非赴一场关乎边境安危、与敌国公主的会面,去解一场剑拔弩张的死局。
  我和“吱喳”一起坐在对面,老老实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马车驶出城门,沿着蜿蜒的盘山道一路向上。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四周的雾气渐渐浓了起来,白蒙蒙的一片裹着山林,车轮碾过枯枝落叶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来回回荡。
  “到了。”舅舅轻声开口,语气平淡无波。他率先起身,抬手掀开车帘,稳步走了下去。
  我连忙拉上“吱喳”,跟着跳下车。
  眼前是一处凿在悬崖边的开阔平地,再往前,一座孤零零的石亭依山而建,匾额上 “望云亭” 三字隐约藏在雾气中。此处地势极险,三面被青山环抱,一面紧邻万丈深渊,山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云雾,人立其间,竟有种置身云端、脚下虚空的恍惚感。
  而此刻的平地上,气氛冷得几乎要结冰。
  望云亭外围,肃立着两排身着异族皮甲的武士,个个身材魁梧,手按腰间弯刀,眼神凶悍如饿狼,死死盯着我们这边,戒备十足。武士身后的石亭中,一道耀眼的红色身影正背对着我们,负手伫立,静静望着崖下翻涌的云海。
  是鸢子。
  却又不完全是我认识的那个鸢子。
  她不再是往日里穿短打劲装、利落飒爽的模样,而是换上了一身繁复华丽的吐罗宫装。猩红的长袍上绣着狰狞的金色图腾,金线在云雾中泛着冷光,发间编着彩珠与金饰,山风一吹,叮当作响,竟透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凛冽。
  听到我们的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来。
  第75章 盟约
  第七十五章、盟约
  鸢子看见我,目光闪了闪。
  只有“吱喳”最热情,它拉着我的手,想跑向鸢子,我拽住了它,低低地警告:“别乱跑!”
  “吱喳”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闪烁出迷惑。
  唉,猴子,你还是当猴子吧,人间太复杂了。
  就在这时,鸢子率先开口了。她的声音比往日清冷了几分,却依旧清脆:“东楚君后,赵郡主,倒是准时。” 她的目光掠过舅舅身上的暗紫锦袍,在那玉带玉扣上稍作停留,语气听不出喜怒,“君后选在此地相见,三面环山,一面临渊,倒是个……退无可退的好地方。”
  总觉得鸢子话里有话,好像在说地势的险,又好像在挑明今日的会面没有转圜的余地。
  舅舅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依旧闲适:“公主说笑了。此地望云观雾,景致绝佳,正适合心平气和谈事。”他避开了鸢子话里的锋芒,语气平和得仿佛真的只是来赏景。
  鸢子看舅舅不接话茬,也不再绕弯子,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冷意:“君后相邀,吐罗怎敢怠慢?就不知君后有何事相商?”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身上,我的掌心不禁潮湿起来。
  舅舅终于收起了那份闲适,目光缓缓落在鸢子身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分直指人心的锐利:“公主既然开门见山,那本后也不妨直问 —— 今日你坐在此处,究竟是代表吐罗国而来,还是代表你自己,这位吐罗大公主而来?”
  这话一出,周遭的风似乎也凝固了。
  鸢子脸上的淡笑僵住,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君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吐罗大公主,自然代表吐罗而来。”
  舅舅又是淡淡一笑,这回是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吐罗国内的形势,你我心里清楚得很。”
  他目光直直锁住鸢子,一字一句道:“公主兵锋直指播州,如此急于推进战事,说到底,不过是想借这场战功积累声望,好压过国内那些兄弟,稳稳登上吐罗王座吧?”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石亭内鸦雀无声。鸢子脸上的血色瞬间淡了几分,眼中有错愕,又燃着愠怒,却没有开口。
  那重锤也几乎同时砸中了我,我情不自禁地望向舅舅,心里第一次有了迟来的顿悟:原来舅舅真的是东楚的君后,皇帝身边的人。
  舅舅神情淡然,继续说道:“可公主不妨想想,此刻吐罗若与东楚在播州开战,两败俱伤的结果,只会让你国内的那些竞争对手——你的诸位王子弟弟,坐收渔翁之利。他们巴不得你在外损耗兵力、声望受损,好趁机夺取继承权。”
  话锋一转,他语气缓和了些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公主若肯信本王,不妨直接退兵,先回吐罗平定国内乱象,等你真正坐稳了吐罗王的位置,再谈其他不迟。”
  “至于东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鸢子紧绷的侧脸,“你退兵之后,我东楚绝不会乘胜追击;若是你那些王子兄弟战败后,想逃到东楚境内寻求庇护,东楚也绝不收留,定会将他们驱离,绝不给他们添乱的机会。”
  我望着鸢子紧绷的神情,张了张口,恰好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我,似乎恰到好处地落在我嘴上。
  山风卷着云雾在亭间盘旋,鸢子久久没有说话,久得“吱喳”又开始骚动不安。
  许久,鸢子的眼里锐利让位于审慎与犹疑,声音带着山雾的凉意:“君后所言,听似公允,可空口无凭——东楚的承诺,如何让我信服?”
  舅舅没有立刻作答,反而转头看向我。他的目光温和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随即转向鸢子,语气沉稳如山:“本王的话,便是东楚的承诺。”
  他抬手轻轻指了指我,继续道:“她是我东楚的郡主,也是你我都认得的人。今日这番话,她亲耳听闻,便是唯一的见证。”
  舅舅的目光重新落回鸢子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笃定的笑:“有本王的承诺,再加上她这个见证,公主觉得,够不够?”
  这话一出,我心头猛地一震,不觉挺直了脊背。掌心的汗似乎瞬间收了些,身边的“吱喳”也安分下来,仿佛感受到了此刻的郑重。我知道,舅舅是把一份关乎两国安危的信任,沉甸甸地放在了我身上。
  鸢子的目光在我和舅舅之间来回流转,眼神复杂难辨。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权衡。
  “赵曦。”她突然开口,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我,似乎只要错开半分,我就会被置换成假人,“你说,我该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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