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认出是蔡霈休的声音,钟柳函想要睁眼,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睁开,彻骨寒意侵蚀肌血,第一次让她感到死亡如此之近。困意如潮袭来,钟柳函不想再进入那无知无觉之中,急得流出泪水,一把火倏地在眼前燃烧,她心头一跳,神情慌乱,无措地退开数步,最终惊醒过来。
脸颊贴在温暖的背上,听着蔡霈休愈重的喘息声,两行清泪滑落,钟柳函微一张口,又咳出了些血。
蔡霈休脚步缓下,扭头问道:“阿熙,你怎么样?”
钟柳函将脸埋在她背上,缓缓摇头,这一刻,她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侧首望向远方,好似仍处梦中,四野唯余片白,风雪扑到面上,双眼又模糊起来。钟柳函猛一咬唇,回了几分神志,轻声道:“姐姐,我想听你说话。”
听得此言,蔡霈休眼中的泪几乎落下,她抽了抽鼻,快步登着石梯,声音已然变了调:“你想听我说什么?”
“都好,只要是你说的。”过了一阵,钟柳函的声音才传来。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路,蔡霈休吸一口气,心中忽生愤慨,扬声道:“凄风相送,不与谁同。恰山河月色葱茏。江水秋蝉,何识倦浓。思人生来,人生往,未离愁。高楼柳台,形影孤立,道悲欢聚散难容……道悲欢聚散……”唱到此处,竟已哽咽难言。
五觉怔怔听着,待回神时,亦是泪流满面,不禁悲伤道:“方丈曾言,‘人生实苦,不过磨难,坦然受之’宋施主,小僧修行不够,承受不了,小僧见不得她们受苦。”宋寄悦喉间一滚,眼眶也已泛红,噎道:“人心如此,无关修行。”
蔡霈休双肩轻抖,她怕钟柳函察觉,是以极力压下悲恸,哑声道:“后面的词我忘了,下次再唱给你听。”
半晌未得钟柳函回应,蔡霈休正要停下,忽听得一道泣音,随后钟柳函叹道:“姐姐你看,梨花落了。”蔡霈休停步仰首,白雪如花,片片撒下,正如梨林落花。
“梨林没了……我也……”钟柳函痛得语不成句,只是掉着眼泪。蔡霈休哪能不知其意,双唇颤抖,装傻道:“阿熙你说胡话吗?我们就要到了,很快就能见到那位前辈。”身后又是一叹,之后便没了声音。
若非感受到身上人心脉仍在跳动,蔡霈休真以为钟柳函就此睡去,她不敢再想太多,紧走几步,上到高处,却是看见一座吊桥。
这吊桥架于两山之间,铁链经风一吹,“哗啦”作响,云烟深浓,不见彼端。宋寄悦道:“我先探路。”蔡霈休神情未松,颔首应了:“小心为上。”
便在这时,山风旋急,云雾散了又聚,桥上积雪作烟尘飘飞于空,忽听一声轻叹,十分清柔,三人俱是一凛,仔细望去,只见桥上出现一道身影,悠然行来。
“何人扰我三清殿?”云烟缓缓自那人周身流散,走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发冠高束,玉容松姿,身上灰纱若云烟缥缈,益显出尘。
蔡霈休道:“晚辈蔡霈休,得家师离源道人指点,特来拜见张祺英前辈,恳请前辈出手为我朋友医治。”那女子道:“既是张远道的徒儿,可有带派中信物?”蔡霈休一想,解下清一剑,道:“有清一剑为证。”
清一剑出,那女子不免多看了蔡霈休几眼,微一蹙眉,道:“你们随我来。”转身间,云烟聚拢,女子身影复隐于其中。
作者有话说:
“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别诗二首·其一》范云
第132章 难知天命
眼见女子走远,宋寄悦问道:“过去吗?”眼下之势也不容蔡霈休抉择,点头道:“跟上。”她将清一剑交给宋寄悦,忙动身追去。
三人快速过了吊桥,定睛望去,便见先前那女子此刻正登阶而上,石阶尽头显出一个白墙灰瓦的道观,独立孤峰之上。那女子侧首见三人跟来,拂尘轻扬,曼声道:“仙人引路,一步一度,一步一度。”
话音方落,蔡霈休脚步一顿,她本想运功追上,此言一出,只得一步步拾阶快走。宋寄悦皱了皱眉,倒也收起内力,以常人之力上了这石阶。
那女子微一颔首,再不多言,徐步向上登去。走了一阵,蔡霈休望着女子身影,脚步愈显吃力,不禁暗暗思索,她虽先上石阶,步子却是迈得极缓,自己后起直追,理应赶上,却始终与她相差几步之遥,此情此景,当真难解。
好容易到得山门前,望着匾额上“三清殿”的大字,蔡霈休心底疑惑更甚,平常道观中三清殿乃是供奉三位天尊的主殿,而道观则是另有其名,却是第一次见以主殿命名的道观。
随女子进入观中,先入眼的是一块丈高石碑,上刻“论道寻真”四字,笔法圆润,细腻柔滑,非是一般斧凿能成。蔡霈休看得一愣,举目四顾,又不见灵官殿,心中不免沉了几分。
待行到小广场,但见圆台之上绘有一幅巨大的太极图,那女子走上圆台,站于阴阳交汇处,回身一笑,神情忽变,望着蔡霈休肃然道:“你所来为何?”蔡霈休心中有疑,沉默片刻,答道:“为求医问药,救友性命。”那女子又问道:“何谓‘和’?”蔡霈休略一思索,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那女子摇摇头:“这只是书里的‘和’。”蔡霈休微愣,原以为女子是在考验她的道学,如今来看,却并非如此,一时心念电转,不好贸然作答。
“力之相互,四季轮转,花开花落,皆为‘和’。”自进入道观,没了那肆虐寒风,钟柳函便觉身子有了点气力,默默听着女子提问,只觉过于宽泛,对与错也由着她一言而定,见蔡霈休犯难,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蔡霈休听她言语,目光转柔,问道:“还好吗?”钟柳函趴在她肩头,动了动身子,低声道:“姐姐放我下来罢。”蔡霈休想了想,蹲身将人放在地上,又伸臂按在她腰间,以作支撑。
宋寄悦与五觉落在三人后方,见钟柳函下地,倒也松了口气,这女子从出现便透着古怪,若说石阶处是规矩使然,那入观后不说立时救人,也该先引他们去见张祺英,如今却在此问了一通,不知又是何意。
那女子静静立着,只笑看蔡、钟二人。钟柳函擦掉嘴角血迹,作揖道:“此解姑娘可还满意?”那女子看一眼蔡霈休,笑道:“善,有舍有得即为和。若要家师为人治病,还需你二人拿出一物来换。”
蔡霈休一愣,师父却未与她说过此事,转念又想,若能让阿熙免受寒毒之苦,如此大恩,自当报还,便道:“不知前辈所需何物?但凡晚辈身上有的,定当奉上。”虽这女子看外貌小她许多,但她现下有求于人,尊其一声“前辈”也是应当。
那女子道:“便拿清一剑来换。”蔡霈休微怔,望一眼宋寄悦手中清一剑,当即出手拿过,往前送道:“家师曾言,张前辈乃祖师后人,清一剑本就为祖师之物,晚辈如今奉还,也算物归原主。”
那女子并未上前接剑,无声一叹,道:“你师父可有与你提起关于清一剑的事?”见蔡霈休神色,知她定然不晓其间干系,又说道:“清一剑乃本派信物,世代由亲传弟子守护,若你将清一剑送回,便视为舍弃正一传人身份,从今往后,不可对外说自己是正一门人,也不可使正一武功。”
此话一出,四人皆变了脸色。钟柳函抓住蔡霈休拿剑的手,对她摇了摇头。五觉惊得一呆,本以为此行上山只是治病,哪想转眼便要被逐出师门了。宋寄悦看着那女子,忽地想到一事,淡然道:“若清一剑不慎丢失,该如何论?”
经宋寄悦一说,蔡霈休忆起当日她与师父说过自己把清一剑弄丢一事,张远道那时也并未在意,清一剑是师父所赠,若有这般说法,该当慎重对待,以她师父性子,怎可能忘了此事不提?
蔡霈休心生狐疑,手一抖,但听一声剑吟,清一剑出鞘半截,只听她道:“还请前辈不要戏弄我等。”那女子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忽地神色一改,抬眸喝道:“滚出来!”几人闻声凛然,纷纷往一处望去。
但听一声轻笑,一抹红色身影从屋脊后飞出,飘然下到小广场,正是姜衡。
姜衡看着那女子笑道:“你这小道童真不厚道,人家危在旦夕,你还有闲在此问东问西,知道的会说正一规矩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她们是仇人。”又指着蔡霈休道:“这位可是张远道亲收的徒弟,要让张老太婆知道你怠慢人家,有你苦头吃的。”
那女子微一阖眸,冷淡道:“亲收?你亲眼见张远道那小子收的?”姜衡嗤笑道:“正是亲眼所见,你当如何?”那女子道:“不当如何,可有证据?”姜衡哼了一声,抚上眼角,得意道:“眼见即为实,你有何证据证明我没证据?”
蔡霈休眼见二人有一辩高低之势,忙对姜衡道:“霈休谢前辈好意,但家师收徒之时,在场不过三人,确没见到前辈。”转身向那女子拱手道:“前辈也说清一剑乃正一信物,既在晚辈手中,便是一个证明身份的证据,晚辈一心求医问药,人命关天之事,若有冒犯之处,请前辈海涵。”说罢,对二人躬身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