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再抿一口茶,米香、肉香、海味都顺着热气往上走,心里也敞亮了些。
饭桌的正中心还放着一碟颜色没那么鲜亮的寿司。
“如何?这家店味道不赖吧?呵呵……”
“的确…”
夏油杰又喝了口茶,感觉嘴里那种极致的鲜美还没被冲淡。这手艺也太惊艳了!
“这是上好的「舍利」和「种」唷。”
在寿司行当里,「舍利」说的是醋饭。
这个名字来源于佛家典故,因为晶莹饱满的米粒如同佛舍利般珍贵。上等的舍利,要温润弹牙,酸甜适中,米粒既不能黏连,也不可松散。
「种」就是盖在饭上的食材了,鱼虾蟹贝,样样都能当种。
“食材是船,醋饭是舵——你们这个年纪大概还没听说过吧!呵呵呵呵……可见这米饭才是把握滋味的关键。”
天热时醋下得重些,寒冬里糖放得多些,都是为了衬出时令食材的本味。肥美的金枪鱼要配酸爽些的饭,清甜的鲷鱼得就着温和的饭,都是这个道理。
这位老人抬起手,用指尖轻点寿司下的醋饭:
“看这个舍利。一枚寿司的根基。它要紧实,温度合适,调味精准,才能托住上面的‘种’。最初的总监部就是这样的舍利。它定规矩,搭架子,分资源,就是为了支撑你们这样的‘种’。让咒术师施展本事,护住寻常人。”
说到这,藤井眼神忽地锐利起来。
啪——
他用筷子背打翻寿司底部。
一小块饭粒剥落,露出底下暗灰黏腻的霉斑来。
“可如今呢?”
老人声音里压着一股火气:“日子久了,规矩歪了,资源乱了,最要命的是根基烂透了!看着没事,实则一点力气都撑不住。私欲的霉菌,派系的污垢,还有僵死的陈规……是它们把整个根基污染了!正因此,舍利变得松散、酸沤,让人作呕!再好的种,放在这样的根基上,也会烂掉!”
瞧着光鲜,底下,竟溃烂至此。
“你们想掀翻这盘烂寿司,我双手赞成。它确实该扔了。”藤井如同弃置秽物那般把寿司丢回盘中,“可是,扔了它,立时就能端出一盘完好的寿司来么?”
他拿起湿巾慢慢擦手:
“一枚真正的好寿司,光靠顶级的鱼生远远不够。米是根基,煮得不够透,再好的鱼生也托不住;醋盐糖是魂,调得不准,味道就失了平衡;温度是关键,控得不好,饭团就散了形;最后的手艺,更是决定了它能否稳稳当当立在食客面前。”
两个少年头一次听这样的老派道理,他们并不觉得无聊,反而认真的想了下去——
看着两个少年眼里慢慢落下的分量,藤井介人晓得火候到了。他没给答案,反倒抛出一个更有分量的问题:
“那么,五条君、夏油君,”他身子略略前倾,目光如炬,“若是现下把选择权交给你们,叫你们从头搭起一个全新的东西,彻底顶替那腐烂的总监部,你们会如何做?”
这问题如同点着了引信,两人方才被现实压下去的劲头,“呼”地一下又窜了上来。
五条悟猛地直起身,眼睛发亮:“简单!取消等级制度,任务直接派给能干的。情报全部公开,谁需要谁拿!”
夏油杰语速飞快:“对,建立公平的贡献系统,按能力分配任务。”
“再把现在的辅助监督结构改一改,变成新的监督小组,”五条悟抢着说,“比如让一线人员和普通人一起盯着执行!”
白发少年挥着手,像真的看到了那个透明的未来。
藤井静静听完,不曾打断,也没露半分嘲弄。目光柔和,带着欣赏,甚或一丝慈蔼。待两人说完,他慢慢拍起掌来。
“好,非常好!”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干净利落,直截了当!像最好的「种」一样!年轻人就该有这种锐气和理想!”
真年轻啊。
少年人的想法,总是比较激进的和跳跃的,而且过于理想化。
但是——
这种「理想化」又是这个世界上无比宝贵的东西。
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改变,其实都是从一个理想的火种开始点燃的。
“孩子们。”
这位一步步爬上内阁高位,精通烹调大半辈子的老厨师看着年轻学徒的新菜谱,温和、准确地指出了问题:“再好的「种」如果缺了根基和调味也做不出真正的美味,甚至还会白白浪费掉。你们刚才说的设想就像顶级食材——充满生命力,但火候和步骤,还差一点。”
“第一,彻底扁平、情报全公开。这像是生鲜直接扔进空气里。效率高了,可是安全呢?诅咒师拿到公开信息,随时能布陷阱。普通人看到信息会恐慌,被有心人拿来利用,甚至煽动对咒术师的仇恨。这时候,情报筛选、分级、必要的保密,就是保护咒术师和普通人的「保鲜膜」。”
“第二,按功劳分配听起来不错。但功劳怎么算?会不会有人为了表现逞强误事?资源只按贡献分,那些做辅助工作的伙伴们,他们的付出又该怎么算?这就像宴席上的主菜味道足够重,配汤却无味了,整桌菜就失衡。”
“第三,监督的方向对。但监督者的权力,谁来监督?怎么防止它变成另一个总监部,甚至被人利用打派系仗?普通人参与监督,尺度和风险怎么把控?这需要极精细的调味,多一点太咸,少一点又太淡。”
夏油杰隐隐摸到了边缘。
照藤井介人的说法,他们的理想就像顶级的食材。但要熬出一锅能养活全社会的好汤,光靠一两个好食材远远不够。
自己和悟手里握着顶好的「种」——力量。
这很珍贵。
可如何把他们的美好理想煮成扎实的根基、把规矩调出恰如其分的味道、叫那管事的稳稳控住全局的火候,再把这一切用好手艺捏合得牢靠……
他们火候还差得远。
是了,就和藤井老先生说的那样——若眼下就把旧锅旧灶全掀了,他和悟之前推测出来的那个炼狱,只怕立刻就能尝到滋味!
真想换个新天地?急不得。
得等米慢慢煮透,得一步步调准味道,得寻到真正懂得料理的好厨师。
原来如此。
他想。
推翻一个腐朽的旧物,原来是这么沉重的事情。
推倒是很容易的,但重建一个更好的,就需要比原来更庞大、更稳定的力气。这可不是十几岁就能扛起的担子啊。
夏油杰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锚”的沉重——并非它能固定什么,而是它必须承受所有拉扯。
障子门再度开合。
三碗温热的汤放下。
汤面泛着薄油。
碗端起来,香气就先扑鼻。
舀一勺送进口,汤温和不烫,味道清淡里透着鲜。豆腐软,鱼肉细——嘴里先是豆腐的滑,再有鱼肉的甜。混着汤水顺顺地滑下喉咙。喝到最后,碗底还剩点清汤,嘴里全是淡淡的鲜味,像春天新涨的河水一样温润又干净。
夏油杰端着汤碗,思绪翻涌。
熬出一锅干净鲜美的新汤……需要什么呢?
他们确实拥有最上等的“昆布和鲣节”——纯粹的力量,以及他们共同的理想。
但仅有这些远远不够。
社会根基就像熬汤的水质,必须清澈稳定!改革策略如同掌控火候,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而那些不断滋生的腐败势力,则像是汤面上的浮沫,需要时刻警惕、及时清除!
最令他忧心的是时间。
制度变革需要时间磨合,人心向背需要时间证明,就像这锅汤,再好的食材也经不起急火催熟。
可是——
夏油杰转念一想。
我们还年轻啊!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最重要的,是一口好炉灶。”
五条悟一下子明白了。
什么资源、什么环境,这个老人其实是在明里暗里告诉他们,他可以提供“火候”。也就是说,他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是要把灶台让给他们掌勺。
藤井介人的手指在桌面叩了两下:“稳定的火候、资源和环境。这口炉灶,就是我能提供的东西。”
这话落下,屋里静了一瞬。
夏油杰看向挚友,对方抬了抬下巴。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有人愿意给他们烧灶台,不是坏事,但这锅汤要怎么熬、味道要做成什么样,最后还得他们自己说了算。
再锋利的刀也切不碎整个咒术界的沉疴。
如果藤井递来的是一把能撬动根基的杠杆,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接住呢?